016 紅顏薄命

湘綺去到後院廚房幫忙,不知不覺又過了大半晌,天色漸晚時,前麵的酒宴還未散,不時聽來往的仆人議論二公子如何地吩咐她們上下的忙碌。

她蹲在地上烹茶。紅泥小爐火光微微,偌大的黑夜中隻這一點薄光,像暗夜天幕中孤零零的那顆北極星,卻帶給人長夜將盡的希望,冰涼的心尖也就漸漸微暖著。她呆呆的望著那孤光一點,幽赤的火光跳躍,在眼前逐漸變大,仿佛一團濃墨暈染開來。盈盈火光映入眸中,光華飛轉,一些人一些事的影子也錯落有致的浮現在眼前。恍惚中有人輕喚:湘兒,湘兒……

是娘的聲音,那麽輕柔,含了關愛的嗔怪,那慈祥端莊的麵容就躍在火星裏,又漸漸朦朧開去。

身旁灶膛裏的柴似沒有幹透,濕柴被烈火一烤,嗶嗶啵啵的爆響著。火星四濺,脆聲入耳,那嗡嗡的嘈雜竟好似前年府裏笑語盈喧放爆竹的一片喧鬧。昔日在帥府裏,她自幼被被爹爹當做小子養大的,爬樹放爆竹都是她往年常辦的把戲。惡作劇般點燃爆竹偷偷甩去哥哥們身後,“砰”的一聲響,嚇得錦袍玉帶的哥哥們一驚,猛然回頭,卻見是她,就隻剩疼惜而不忍責備的笑意。府中上下誰不是捧她在掌心,隻是家門突遭大劫,一切都變得恍如隔世,不複當初了……

火苗更是熊熊,嗆人的煙氣襲來,熏得人滿眼是淚。刺眼的光亮似抄家那夜晃得人難以睜眼的火把。她拉緊娘的手嘶聲哭著:“娘,有湘兒在,湘兒能同哥哥一樣保護娘的。”

娘卻握緊那白綾,牙關中擠出哽咽的幾個字:“你若是個兒子,或許,還有番計較。”

一寸寸一根根將她手指摳開,咬牙吩咐ru娘:“快帶小姐離去!”

她忍了淚,追思往事不過是自尋煩擾,仿佛結痂的傷口,你卻總對她過意不去,生生要再扒開看個究竟。畢竟她還殘存一口氣,畢竟還有家門的重托,心裏隻念著:爹爹娘親,湘綺雖是個女兒,定能做出兒子都不及的事來,湘綺一定能重振家門!保全譚家的一根血脈。

看湘綺悄然拭淚,尤二嬸就在一旁不停叨念著:“紅顏薄命,這人橫豎是爭不過命。前年裏譚大帥和咱們老爺班師回朝,皇上親率了文武百官迎出了城,一路旌旗鋪天蓋日,鑼鼓喧天,百姓夾道歡迎,譚大帥騎在高頭駿馬上,那份風光體麵。才不過

兩年多的光景,怎麽就天翻地覆了呢?”

一句句話如小刀子般剜著她的心,那種舊痛無法排解。

尤二嬸褶皺如幹樹皮的手折斷根柴火塞進灶膛添火,側頭打量她,又忍不住拉過她一隻細膩柔滑的手撫摸片刻歎氣道:“作孽,作孽呀!這好端端的名門千金,就要受這份罪。怕過不了幾年就要被配人了,不知哪個小廝護院有這份福氣得了香姑娘你去。”

“配人?”她驚訝的目光,微開的口,好奇的側頭,目光裏滿是詢問。

尤二嬸嗤的一笑,打趣說:“這女人橫豎都要嫁人的。府裏的丫頭過了十八歲就打發了配給個小廝家丁的,同一個房簷下的小子知根知底也是可靠。或是給爺們兒當個偏房姨奶奶,就是前世的造化了。再若遇到個二公子這般人物英俊xing情又好的主兒,可真真是前世裏積德行善化來的福氣了。”

激靈靈打個寒顫,湘綺倒是沒想到自己將來,但情知前路是火海刀山,心裏也不免多了幾分張惶。想自己日後要棲身在這府裏,前路茫茫的,心裏更是飄悠悠沒個著落。

尤二嬸見她苦笑似是不信,就依舊絮叨道:“二公子這般的就是人中上品。這府裏,日後的主子八成就是二公子了。人人都猜大公子日後是給侯府做門楣的,依婆子我看卻是未必。雖然這大公子在皇上幼年落難時給皇上做伴讀,可那畢竟是皇上失足落馬最晦氣的時候,否則皇上若真念及患難之交,如何現在不給大公子個高,官厚祿?依我看,這是避諱咱們大公子呢。我卻看好二公子,人物英俊xing情也好,人也伶俐活絡。別看大公子是長子,可在府裏的日子掰手指頭都數得出,平日府裏大小的事兒可不都是二公子張羅著。這外麵使錢呀,進賬出賬呀,這諸多的事兒,侯爺若不是千百個信賴二公子,怎麽敢放手讓他一個十八歲的半大的娃去做?可是大筆銀子呢!嘿嘿,我這麽大把年紀,手裏最多才見過二百兩銀子,就是開眼了,這二公子小小年紀可是了得的。且不說旁的,這幾日拜壽來的客人迎來送往的,樁樁件件裏裏外外還不都是他安排的妥妥當當的?”

但湘綺耳裏隻聽進來那“大筆銀子”和“二公子”幾字,想是足夠了,心裏便有了幾分盤算,篤定了心思知道該如何去籌措這三千兩救命銀子。即便沒有那賣字的金錠子,她今日

便是拚卻一身剮也少不得去賒借出三千兩紋銀來!

“尤二娘,尤二娘!”小丫鬟福兒驚慌失措地急趨而來,微喘著聲音戰栗道:“來個人去幫忙,四夫人發脾氣,把個琥珀給踢吐了血打發出府,眼下缺個人去跟前照料。”

“啊?怎的又鬧到這步田地?”尤二嬸慌得問,不停地抱怨,“咱們這奶奶,真是不省心的。”

福兒臉色紙白,看上去沒有絲毫血色,怕是委實嚇得不淺,她道:“誰曉得呢?我同琥珀伺候四夫人回房更衣,四夫人在道旁幹嘔,又吐不出東西來。琥珀就問,怕是四夫人有喜了?琥珀平日就愛巴結奉承她,誰想這回四夫人揮手抽了她一記耳光,大罵琥珀不懷好心。四夫人說,是琥珀偷奸耍滑,午間給她吃了發餿的冬瓜盅吃壞了肚子。琥珀委屈頂撞了兩句,四夫人就飛腳踢打她。”

尤二嬸氣道:“什麽發餿掉的冬瓜盅,虧得我費心思忙裏填忙為她烹製的,若不是看在琥珀糾纏哀求的份子上,我才懶得伺候。還拿了宮裏禦賜的春霜冬瓜掏空,瓤了雞肉蘑菇冬筍魚丁八味料,端端地溫火燉了半個時辰才入了味道,熱氣騰騰的才出籠就讓琥珀送去,午間吃得連皮都刮得幹淨,自己饞嘴反賴我的瓜是餿掉的。”

尤二嬸邊罵邊用圍衫擦手,嘴裏嘟嘟噥噥道:“我才不去她跟前伺候,姑娘去尋旁的人高攀你主子去吧。”

福兒也是無奈,又不肯離去,抽抽噎噎道:“也是琥珀不長眼,侯爺都多時不去四太太房裏了,哪裏害得的喜?”

尤二嬸猛然回頭,驚愕片刻問:“你是講,四夫人隻是幹嘔的?”

“啐,什麽餿了的冬瓜盅,不定為什麽!當她那些偷雞摸狗的事我不曉得呢!”尤二嬸啐一口罵,她是卓府裏的老人,一直在廚裏伺候茶水,府裏的事兒她是最清楚不過。她嘀咕道:“作孽,作孽。”

一邊說,一邊將油手在深絳色圍衫上蹭了幾把,解下圍衫匆匆隨了福兒走,邊說邊走:“琥珀人在哪裏?”

“吩咐她娘老子領回去了,老爺的好日子,別惹下晦氣,四奶奶吩咐賞了幾個藥錢打發了。”

聲音漸漸遠去,湘綺望著那背影捏把汗卻不由心有餘悸。琥珀是才從外院調去伺候四奶奶的丫鬟,昨日還抱怨府裏的爺們毛手毛腳對她,讓她心慌膽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