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薛傻子酥骨為嬌林

寶玉一路疾行，繞綠堤，拂柳絲，穿過縱橫花徑,大觀園裏春風過處，落紅成陣。芍藥、牡丹、海棠、紅杏、碧桃香氣馥鬱，兩旁花樹蔥茂姹紫嫣紅。一路上遇著小丫鬟們三兩成群嬉笑歡鬧著。他無心同她們搭訕逗笑，直奔沁芳亭而去。

“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傍水依景的小亭格外的雅致。寶玉一路奔到沁芳亭，悄無人聲，四處尋找。亭外百花嬌豔，花間彩蝶比翼雙飛，春光明媚，隻是冷清清哪裏有半個人影。心裏一沉，才不得不信了是妙玉賭氣在哄他走，故意拿話將他支使到沁芳亭，免得他在耳邊聒噪。心裏不由一笑，無奈搖頭，他一番好意，她卻毫不領情。可見這妙玉是個糊塗的，若是林妹妹，才不會如此冥頑不靈。

行至一個所在，芳樹夾道，落英紛灑，鋪陳一地如七彩絨毯。寶玉心裏一不由一動，此情此景頗為熟悉。記得一次他在花樹下讀書，恰是駘蕩春風拂過，桃花撲簌簌落滿衣襟，他那時年少，動了憐香惜玉的心，不忍踐踏了這些嬌嫩的花瓣，俯身兜起落英去倒入清水池邊，卻見林妹妹肩擔花鋤帶了花囊一路逶迤而來，勸他說這些落英還是裝在絹袋裏，拿土埋上才是幹淨。“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好一斷千古絕唱。

想來一陣神傷感慨，難怪人言“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風景不殊，卻不知妹妹在何方？

“美人兒，美人兒，你別走！你就讓哥哥幫你扛鋤頭刨地，就是把挖個坑把哥哥活活埋了都心甘情願的。”無賴的聲音糾纏，寶玉一眼看到了一團墨綠的身影伸開雙臂圍堵著左右閃躲的女子，如蒼蠅一般團團轉。林妹妹？寶玉氣得頭腦一脹，衝上前去揪住那人的衣衿揮手就打。那人“嗷嗚”一聲驚叫罵咧咧轉身，寶玉定睛一看，卻原來是大表兄薛蟠？渾、圓的身子，橫肉滿臉泛著油光，微凸的鬢角，色迷迷癡呆呆地凝神望著黛玉大張著口，如趕不去的蒼蠅垂涎三尺地盯住林妹妹不放。

“寶玉！”黛玉慌忙閃去他身後，驚慌如小兔一般。

見薛蟠色迷迷，百爪撓心的樣子，寶玉心頭有氣，又不便發作。看四周無人，隻林妹妹在悲戚葬殘紅，也不知這“呆霸王”“薛傻子”在此飽餐秀色了多少時候？他素知寶釵姐姐的

這位尊兄是個十足的浪蕩子，自幼喪父無人管教，驕橫自負，好色無知，就是罵他也無用。

一見寶玉攔在身前，薛蟠急得推開他要見黛玉，寶玉橫在他們之間問：“薛大哥如何來了？”

薛蟠目光呆滯癡癡道：“天下竟有這樣標致的人兒！可算一見了。”

那副模樣身子酥倒一般。

林妹妹本是絕代姿容,希世俊美，美在清麗脫俗。她久居深閨，難怪薛大哥一見驚豔得呆若木雞。

寶玉又氣又笑，心裏暗自慶幸，這呆霸王平日無法無天，色膽包天，手裏已經死過一條人命，幸好他趕來及時，否則不知這薛傻子要做些什麽？

“林妹妹？”薛蟠一把拉過寶玉指著黛玉問他：“她就是林家那位仙女妹妹？皇上要選了她去做番王王妃的？多日不見，出落得愈發水靈靈的仙女一般了。”

寶玉護著黛玉對他說：“薛姨媽已經認林妹妹做幹女兒，也是你的親妹子了，你可不許欺負她。”

薛蟠搔搔頭，尷尬陪笑，哭笑不得的樣子，卻是心裏癢癢的，一雙眼兒如醉如癡地盯著黛玉目不轉睛地看。黛玉哪裏經過如此的羞辱，眼淚涔涔，急惱道：“我去告訴姨媽去評理！”

薛蟠慌得打揖賠禮說：“好妹妹，好妹妹，饒了哥哥吧。哥哥不過是羨慕你懷裏那些花瓣，就是讓哥哥化作那花瓣被你埋在地下葬了可也是好的。”

寶玉見他越說越沒個樣兒，就唬他說：“薛大哥如何進園子來了？才我從太太那邊來，見到薛姨媽，正急著尋你呢。”

薛蟠瞪瞪眼，急得一敲自己的額頭，似想起什麽要緊事，撒開寶玉轉頭就向山坡下跑去。

又忽然轉身來笑嘻嘻說：“我來園子裏原是幫小馮急著尋你的。小馮在後園門候著你迎他，說是有急事，也不肯說個究竟。”

馮紫英尋他？寶玉心裏一疑。馮紫英是神武將軍馮唐之子，也是個富貴公子，平日裏同他和薛蟠都是交好的，總是玩去一處。因大觀園裏是賈府內宅，外男不得入內的。

寶玉好奇馮紫英尋他是為什麽，忽又一笑，這薛呆子不是也學了詭詐之術在騙他？

“誰個騙你，不信我你可以自己去看。那小馮今天還帶來兩個極俊的小僮兒，

看得我心裏如長了草，邀他重金讓給我，他卻不肯。還險些被那兩個沒大沒小的揮拳頭打一頓。也不是我罵小馮，他愈發的縱得手下沒個樣子了！”薛蟠大搖大擺踱著方步搖頭晃腦向外走，一麵回頭催促寶玉說：“我可是把話捎到了，小馮說他是奉了一位什麽十三少的囑托來尋你的。”

寶玉周身一震，立時警醒，莫不是十三爺托馮紫英來捎話給他？他是知道馮紫英同北靜王走得近，又是在十三爺承征麾下聽差的。

回身看黛玉緊緊扯著他的衣袖躲在他身後，不忍丟下她孤身在這裏，又不放心薛蟠。便一手拉住薛蟠帶路，一邊輕聲叮囑黛玉說：“適才我從櫳翠庵還願回來，妙玉師父在尋你去吃茶賞花呢。說是庵堂牆角一樹海棠開得獨妍，你速速去她那裏等我。”

薛蟠一路咂舌地頻頻向寶玉誇讚黛玉的美色，又評點馮紫英帶在身邊的兩個小僮，言語裏滿是悵憾，又帶了玩世不恭的腔調。

“看薛大爺使個好價錢盤來他二人，如何的拾掇這兩個沒有眼色的小兔子！”

寶玉聽他言語忿忿，知道他是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心想又是誰家的孩子倒黴被這薛大傻子盯在眼裏拔不出來了。

正說著，就見前麵杏花林撲簌簌的落英如雨落下，林間夾道中低頭走來一行人。

為首帶路說笑的正是馮紫英。馮紫英十**歲的年紀，生得英氣逼人，也是個俊後生。身後帶了兩名青衫小僮，襆頭束得緊，半垂個頭。寶玉恰同他們打個正麵，遠遠地信口問：“馮兄，如此急急匆匆尋我可有什麽緊要的事？”

馮紫英才開口，他身後躬身走出一小僮，隻直起身看他一眼，驚得寶玉目瞪口呆，十三爺承征！再看旁邊，可不是眉清目秀麵容白淨的北靜王水溶麽？

薛蟠搖把扇子嬉皮笑臉的哈腰就向上湊，一臉諂笑不管不顧地用臂肘碰碰馮紫英問：“小馮，你可是想妥了，讓我一個就夠。”

一雙眼色迷迷地向十三爺承征身上一瞟，被十三那冷峻如劍的目光逼回毫不介意，還肆無忌憚地糾纏馮紫英。

寶玉反是嚇出一頭冷汗，生怕表兄惹禍上身，好歹十三爺是當今皇子。他一邊催促薛蟠快去梨香院尋薛姨媽，一邊引了馮紫英等人向怡紅院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