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水平如鏡

“我隻是,答應了我媽媽……”裴夕斂下眉來,“你大概不知道,媽媽走的時候,最後一句話是讓我好好陪著你,她說,你太孤獨了……”嘴邊揚起了嘲諷的笑意,她複又說道,“你用這樣的方式來bi我,無非就是想透過我引紀文輕出來,我說的沒錯吧……”

被說中心思,他的笑一僵,凝在了嘴邊,“我有時候真的不得不承認你是我妹妹。”

“很抱歉讓你失望了,我並不知道文輕的下落。”她望著他,眼裏有著憐憫。

“你或許不知道,紀言歡可能知道。”他桃花眼驀地淩厲起來,“你與紀言歡之間如何我並不清楚,我也可以明確告訴你,隻要能bi紀文輕出現,隻要是用盡一切辦法,我也要將他bi出來……”

“你想對言歡做什麽?”裴夕的音量高了幾分,直直瞪著段承恩。

“嗬,那麽緊張。”他嗤笑她的反應過度,“當年你接近文輕是因為我,我倒不知道你那時有幾分是真情幾分是假意,現在呢?又是為了什麽到紀言歡身邊去?你莫不是要告訴我,你愛上他了?”

“是又如何。”她不避不躲,大方承認,“當日我因為你對文輕造成了無法彌補的傷害,錯誤已經無法挽回了,現在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你再去傷害言歡,你是了解我的,我若是被bi到了盡頭,便什麽都不會顧忌了。”

“可是我已經被你們bi到盡頭了。”他怒怒低吼,“我還有什麽可以顧忌的,我已經什麽都顧不得了……”

看著一貫驕傲自滿的他,現下如此落魄挫敗的模樣,她說不清楚心裏是什麽感受,“文輕若是要出現,就不會離開了這麽多年一點音訊都沒有,也許……他一輩子也不會出現了,即使再出現,也未必是當年的他了。”

說完話,她邁步到門邊開門離去。

走廊上燈光微亮,隻有少許來往走動的病人和護士,她快步走到醫院門口,那個米色身影還立在原地,背對著她不知道在想著什麽。

她並不說話,他開車載她回家,也並未過問一句話。

洗刷完畢,她從房間裏走出來,就見紀言歡站在書房中央,手上還拿著那本藍色聖經,非常輕非常輕地觸了上去。

裴夕知道他是想到紀文輕了,忍不住開了口喚他,“言歡……”

他將那本聖經放下,似乎是感覺到了顧裴夕的不安,伸手將她擁進了懷裏,“我沒事,隻是想到文輕而已。”

“文輕若是知道我是段承恩的妹妹,怕是到死也無法原諒我。”她故作輕鬆道,他卻將她擁得更緊。

“文輕不會恨你。”方才他翻看那本藍色聖經,發現了一些東西。

他說的那麽篤定,她也平靜不少,“你……怎麽知道?”

他隻是笑,“我是他弟弟,沒人比我更了解他的性格。”

言歡深深呼吸,雙手摻進她如水的發絲裏,恍恍惚惚。

文輕未曾為人知的心情,他感覺到了……幾乎是那麽一瞬間的事情,他就明白了文輕非走不可的理由。

那是顧裴夕所度過最冷的一個冬天。

大雪不消停,一直下一直下,接到醫院電話通知媽媽病危,盡管是意料中的事情,她還是措不及防,在醫生和護士的公式化安慰之下,她在媽媽的病房門口,看著滿室的蒼白,被白色床布掩蓋下帶著淚痕的容顏,在醫院的長廊上,就這樣呆呆直到天明,眼睛很痛,心情壓得透不過氣,奈何想哭卻怎麽也哭不出來,隻能倚著牆角不住幹嘔,直到胃裏傳來的疼痛掩蓋住心上如被鈍刀劃過的悶痛。

後來怎麽樣她記不清楚了。

閉上眼睛去回憶起來,就隻有醫院走廊上那盞極其微弱的燈光,那樣的光亮那麽小那麽淺,再怎麽靠近都不能讓她灰暗的心情有一絲一毫的光明。

她請了一個星期長假。

再次回到學校而來的她,掩下了心酸,將所有的痛苦絕望全部壓在了即將來臨的風暴之前。

如果不是見到段承恩,如果

不是見到他,她應該不會將自己,將文輕都逼上了懸崖。

隻是,如果,她說的是如果。

已經是第三天了。

顧裴夕在遠處,看著站在校門口來往人群之中佇立的那個身影。

即使雪將道路鋪得連綿雪白,穿著再厚重的服飾也抵擋不住漫天的風寒,他都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她隻覺得想笑,媽媽和她努力了那麽久,還是未能阻止他要去做的事情。

她打開手機,往紀文輕的手機發了一條信息,幾次打錯字,刪除了無數次,明明那麽簡單的幾個字,她足足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才能打完。

————文輕,我有話對你說,我們見個麵。

那邊很快就回了信息,“好”,信息末,還附帶了一個溫柔的笑臉。

她承認有那麽一刻她遲疑了,可是憤怒的惡魔已經將她吞噬,她看不見前麵的路,無論如何也要完成媽媽最後的心願,不管代價是什麽。

她猶記得媽媽那樣愁苦的麵容,那麽的無助和不知所措,可是媽媽不說,對著她,什麽也不說。

然而上帝總是很巧妙地,將事實的真相以最殘酷的姿態,顯現在她眼前。

她跟蹤段承恩回家,見他在半路上堵住了一個人,那人眉眼帶笑,遠遠一看隻覺得落英紛飛,整個心都要被融化起來,她也從未見過段承恩那樣的笑,直到承恩挑起那個人的下巴,吻了下去……

隻那一刻,肺腑裏驀地抽痛起來,整個胃部都在翻滾得難受。

不因為什麽,隻因為段承恩身邊的那個人,是個男人。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家的,她也終於了解母親的抑鬱不安從何而來,她害怕自己唯一的兒子走上一條不歸路,從此再無路可退,毀了自己的人生。

他才18歲,未來還有那麽長那麽遠那麽光明的路要走。

在那個時候,同性戀這個名字,除了在報紙或者網絡上見到,她從未想到這個事情會降落到最親的親人身上,甚至是她的父親,她從未謀麵過的父親,也有所耳聞,一氣之下將段承恩趕出了家門。

一開始,她接近紀文輕,就是帶著另外的企圖靠近。

要讓他與段承恩遠離。

任何方法都行。

她獨獨算漏了,言歡的出現,還有文輕的善良,讓她逃避媽媽的期盼,沉浸在那份肆意的青春年華之中。

那晚8點。

雪終於停了,空氣中浮動著躁動不安的喧囂。

她在角落冷眼看著咖啡館裏相繼出現的兩人,看他們爭執不休,看他們雙雙離去,他們未曾知道,她一直跟在角落裏,醞釀著一場能席卷整個大學時期的風暴。

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天。

她在學校的走道之上,意料之中收到許多同學探究的同情的目光,不遠處的公布欄上,圍了許許多多的人,以中間那個白色身影為中心點,周圍的人形成了一圈,越發襯得他如受傷的困獸,裴夕用力克製許久,才沒有去靠近。

那個公布欄上,貼滿了紀文輕與段承恩的親密照。

那個始作俑者,是她。

人群裏陡然衝進了一個人,席卷著難以言喻的怒意和危險,動手去撕公布欄上的照片,他將臉色近乎透明的文輕護在了身後,嗬斥著身邊圍觀的每一個人,“全部給我滾,再指指點點,我他媽廢了他。”

她看著那兩兄弟麵對著眾人異樣的眼光,如崩緊的弦,隻要有人輕輕一扯,就會全部斷線,隻要她再給文輕重重一擊,告訴文輕那些事情全部是她所為,文輕就會萬劫不複,就這樣跌入深淵。

隻要毀了他,段承恩便再也靠近不了他。

臨最後一步,她卻退縮了,看著言歡睜紅了眼,連一貫沉穩理智的風采都不複有的那刻,她連動一下手指,都覺得是**五髒六腑的疼痛。

圍觀的人潮散去了。

耳邊終於一點聲音也沒有,她整個人被一股極大的力道扯了起來,來人紅著眼,聲音在她聲

音嗡嗡地響,大得讓她一陣眩暈。

“顧裴夕你告訴我,你為什麽要那麽做,為什麽?”他扣著她的身子,手背上青筋畢露,眼裏的恨意夾雜著她看不懂的情緒,那樣悲痛,吐出話如野獸的悲鳴。

言歡知道。

他居然知道。

這樣的錯愕讓顧裴夕腦子裏什麽都無法思考,隻能怔怔地看著他,用一種極其絕望的,探究的眼神看著他,“你……居然是知道的……”

知道文輕和段承恩之間的事情。

知道她的恨,卻料不到她做了如此偏激的事情,可他是什麽時候知道的,在她悲哀無望的日子裏,一心隻想著讓段承恩與紀文輕無路可走的日子裏,他也許察覺到了什麽,卻來不及阻止。

他是無辜的。

言歡是無辜的,他從頭到尾便是個不該摻到漩渦中心的人,可是正因為他在局外,將所有的事情斂入眼底,才心明如鏡。

“你就那麽恨文輕,恨不得要毀了他……”

耳邊忽然傳來言歡極度恐慌的驚呼,“文輕……”

她一下也驚住,淚眼迷蒙望著那個站在不遠不近卻如何也伸不了手觸碰的人,喃喃吐出話來,“文輕……”

他的臉色並不好,對她還是那樣理解並溫柔的笑,笑得眼睛裏帶了淚,隻有不安的自我厭惡和荒涼,“沒事的,我不怪你,不怪你……”

她喉嚨如被什麽哽住,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

“如果是我的存在,讓大家那麽痛苦的話……我會離開的……”他就是這樣的人,被人傷害著還能那樣殘忍的微笑,還能以最卑微的姿態,把痛苦與風霜,落到自己一人身上。

言歡怒極,吼出聲來,“你在說什麽混蛋話,根本不是你的錯……”

文輕隻是喜歡上一個不被眾人所接受的人物而已,他隻不過選擇了一條無法被理解的道路而已。

“對不起……原諒我的自私……可是,請離開吧……請離開吧,遠遠地,再也不要出現在承恩麵前。”她不知道為什麽自己還能吐出這般殘忍的話,還能對著脆弱不堪的文輕說出這樣的話來,那個惡毒的人,不是她,絕對不是她。

“顧裴夕,夠了,你還想傷文輕傷到什麽地步……”他按住她,不讓她再吐出任何的話來,手心一直在顫,怕自己忍不住要伸手將她掐死。

她在紀言歡仇恨的目光中,看著文輕最後一次對她微微一笑,有積雪從樹上落下來,一點一點,散落在迷蒙不清的視線之中,他孤寂的背脊挺得極直,走得好遠,變成了一個小小的黑點,定格在記憶之中。

外麵正在下大雨。

裴夕驚醒,隻覺得枕邊都是濕意。

那麽多年了,第一次在夢裏那麽清楚地見到文輕了,他含著盈盈淚光對她最後一笑的模樣,挺直了腰骨消失在她目光中的模樣。

他做到了,再也沒有出現在任何人麵前,他離開了。

再沒有一種懲罰比他的溫柔更加疼痛,她呆呆地起身走到窗台邊上打開窗戶,肆虐的狂風夾雜著雨水從窗口拍打進來,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冰冷的刺骨帶著淋漓的痛快,她還覺不夠,隻想將整個人投進狂風暴雨之中。

好痛苦。

身上的每個細胞都在喧囂著好痛好痛。

她急切需要有什麽東西讓她解脫出來。

窗外有閃電驀地劃過暗黑的天空,照亮她的臉龐,她濕透的衣衫冰冰涼涼,透到骨子裏去的冰涼。

門忽然被打開。

裴夕有片刻的迷怔,看著與文輕七分相似的臉龐到了麵前,伸手去關那窗戶,把風雨都阻擋在了窗外,之後,燈光大亮。

裴夕這才發現,他身上的衣衫也透了濕意,頭發上還有雨珠搖搖欲墜,衣服有些淩亂不堪,看來像是在睡夢中被什麽東西驚醒過來的。

裴夕茫茫然被言歡丟進了熱水缸裏,措不及防的暖意讓她整個神智清醒了過來,她如被驚跳的魚,怒瞪著言歡,“你做什麽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