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竹本無心

偌大的書房隻剩下她一個人。

言歡的書房就如人一般,整齊有素,一絲不苟,除了書架書桌,便沒有再多的其他東西。

顧裴夕的視線環顧一周,最後定格在書桌上的一個相架,照片是在很久以前拍的了,言歡眉眼間的意氣風發,還有……文輕……背後是開了大朵大朵喧囂的芬芳,襯得越發的明月無瑕。

一陣冰涼從腳底不住的往上串高,她連手指都在輕微顫抖。

她看著照片,怕是自己忍不住哭出聲來,伸手捂住嘴,然後眼淚一滴一滴地掉在相架之上。

這些年來,她在夢裏看見文輕的樣子,總是迷迷糊糊,看不清楚輪廓,文輕一定是在怪她的,一定是恨透她的,所以她連做夢,都沒資格看清楚他的臉。

她總是在想著,或者哪天在茫茫人海中再能遇到,是怎麽樣的場景,他一如既往的輪廓,就算他不願意見她,恨透了她,也隻要讓她再看一眼,知道他尚且安好便足以。

然而現下隻能在這張那麽久遠之前的照片裏,才能再看清他的模樣。

相架旁放著一本厚厚的藍本聖經,看得出來有些年代,但被主人保養得極好的緣故,依然整潔光鮮,有一些回憶的片段接腫而來,她坐下,小心翼翼的一頁一頁翻開,其中幾頁裏,還有原主人娟秀泛黃的字跡,連模糊的文字都帶著一點沁入脾肺的溫暖,惦念著文輕的人,並不隻是她而已。

很快便入了深夜。

紀言歡終於送走了沈既零和四個學生,書房裏安靜一片,聽不出有任何人在裏麵的痕跡。

他輕聲步進書房裏。

那個小身影趴在桌上睡著,環著手臂,恰如一隻無人領養的蘇格蘭折耳小貓,她看起來像是哭過,麵前翻開的聖經上還有暈開的水花未幹,和著文輕的字,染了一紙蒼涼。

他低頭看著聖經翻開來的那頁。

上麵說女人是耶和華從男人身上取出來的肋骨造成的,所以每個人男人都要尋找到自己的那一根肋骨才得以完整。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伴隨著她的出現,身上原本屬於自己的一些東西,不隻是那條失去的肋骨,還有什麽其他的也一並不見了。

燈光在她閉著眼睛的側麵上暈開,折射出淡淡的珍珠色澤。

在她的心裏,隻有文輕是疼她愛她寵她,而他永遠都是氣她欺負她折磨她的存在————

“文輕,你那麽平和的一個人,怎麽偏生有個這麽惡魔般的弟弟?”她賴在文輕的房間裏的床上,非常不滿的抗議道,因為生氣,她整個臉頰都是紅的。

文輕忙著什麽,聽到她的話也不急著反駁,隻是從容淡定的笑,“不這樣的話,哪裏還有人製得住你。”

她不滿意了,在床上一下了蹦起來,“我怎麽了,我又沒欺負你,每次看到我就防我防得要死,每次來見你,一聽到他也在,我整個人就好像從天堂掉進了地獄。”

文輕莫名的不解,“你太誇張了,歡其實是個很好的人呀,隻是不善於表達自己內心的想法而已。”

顧裴夕氣得拿枕頭起來,又舍不得扔他,隻得咬牙切齒,“他是你弟弟你當然幫著他,他做那麽多都是因為你,你當然護著他,你沒有感覺到嗎,他討厭我,極度的討厭我,難道你就不怕哪天我和他爆發了世界大戰,到時候夾在中心為難的人隻能是你……啊,不行,文輕,你一定要想個辦法,再麵對那個惡魔,我怕我衝動起來,忘記他是你弟弟,一不小心就掐死他了。”

“那你也要打得過他才行啊。”文輕還是一臉無所謂的微笑,“他討厭你未必是壞事。”

後來的很久很久。

他才知道文輕這話裏的意思。

文輕的優秀與聰明,在很久以前,便就感覺到了他的心思,連他都還未發覺的時候,也許文輕就已經發現了。

隻有對一個人上心,才願意花時間精力去討厭她。

不喜歡一個人,並不就是討厭一個人,很多人,到現在都無法分得清楚。

她睡得並不舒服,環著的手臂又

緊了一些,入夜之後氣溫下降了許多,變得更加冷了,他走上前去,輕手輕腳的抱起她來,期間她迷迷糊糊醒了過來,見到是他,又安心地閉上眼去了,下意識的還咕噥了一句,“言歡,你讓我再休息一下,等下肯定把試卷交給你。”

一個人的潛意識裏。

總會回味那段最悲傷最難過的過去。

也有一些人,會回味那段最想停留住的過去。

他的手緊了緊,將她抱進房內,如護至寶般將她放在床上蓋好被子,她的手忽然緊緊地抓住他的手腕,一雙眼茫茫然睜開,完全沒有其他的情緒,像是被什麽東西困擾住,陷進了最深沉的悲哀裏,連一點亮光的都沒有。

“言歡,文輕說他恨我……恨不得我死……”她的視線無焦距,看著他的時候,眼睛裏卻沒有他的影子,“他說我應該去死的……可是我為什麽活著,我毀了他,我為什麽還能活著……”

許是今天晚上在他書房裏看到的東西刺激了裴夕。

紀言歡的心髒如被一根絲線緊緊纏住,一圈一圈又一圈,這些年來她去看心理醫生,便是一直陷入這個絕望的深淵裏,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另一隻手安撫似的撫上了她的發絲,像哄小孩子般的語氣,極淺極淡,“文輕是多麽善良的人,他絕對……絕對不會說這樣的話……”

聽到他安慰的聲音,她這才安下心來,朦朦朧朧又閉上眼去。

她柔軟如無骨的手溫順的躺在他的掌心,在他的房間裏,她睡在他的床上,觸手可及,她離開的這些年裏,他無數次幻想她能出現在他的麵前,能看到,能聽到,能碰到,僅僅是這樣,已經讓他的心漲得極滿。

“為什麽……不解釋?”一室冷清,她的聲音陡然響起。

他隻扮沒聽懂她的話,“解釋什麽?”

“我們不是,明明不是那樣的關係……”她微眯著眼,不知道是尚且還在混沌之中的情緒,還是陷進了什麽極其困擾的事情裏,“以前不是,現在不是……以後,也不會是……”

他的手壓在床單之上,青筋在手背裏明顯的暴露出來。

她咬著唇,難以抑製的掉眼淚,隻覺得整個肺腑都在抽痛,痛得連呼吸都悠不過來,“你不是一直問我為什麽,言歡,你隻知道,文輕是你哥哥,是你生命裏那麽重要的人,可對於我來說……”

他突然狠狠一喝,“我不想知道。”

她極其重要的那個人。

那個男人,她為他,不惜毀了文輕,毀了他一點一點對她建立起來的信任。

她冷漠帶著無限荒涼的聲音複又想起,“言歡,我們以後……不要再見麵了……”

他猛地僵了一下,回頭看著她從床上坐起來,眼神裏沒有一絲恍惚的清醒,那樣的決絕和堅定,跟他最後一次見她的時候,那樣的眼神,分毫不差。

這女人,心狠的時候,絕對可以讓你陷入瘋狂。

他的目光如灼熱的火焰,然後沉默了好久好久,方才吞出一句話,“原來這些日子裏,我他媽的就像個笨蛋……”

她心裏沒有他,從以前開始就沒有他。

就算有,也僅僅因為他是文輕的弟弟。不管他做什麽,待她如何,她心裏依然有那個人的存在,甚至不惜為了那個人,把文輕bi到徹底的絕路。

她眼淚在掉,卻在笑,“嗯,是的,你是笨蛋……”才會想要把她從黑暗的深淵裏,拉到明媚的陽光之下。

可是她原諒不了自己。

也無法忘記,在生命裏那麽重要的人,離她而去。

那個蒼老卻依稀美麗的女人曾緊握著她的手,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仍舊不忘說,“裴夕,媽媽愛你。”

唯一無私的,世界上最重要的最想珍惜的那份愛,消失了。

他半夜送她回家。

月光從車窗口灑進來,像小說裏的情景,街上居然一個人都沒有,燈光下投射出來的陰影將這個城市踱上了舊時光般的暗淡,天氣很冷,突然就變冷了,哈出來一口氣,都蒸騰成了煙霧。

裴夕上樓

,一直沒有回頭。

開門之後,隻覺得整個人堅強下來的力氣都沒有,靠著門板就坐了下來,也不顧著這是冰冷的地板,那樣深重的寒意讓她整個人都變得麻痹。

這個地方向來安靜,入了夜之後更是一點聲音也沒有。

口袋裏的手機突然嗡嗡嗡地響起,她惶神之際看了一眼,屏幕上顯示著紀言歡三個字,她猶豫了許久,按了接聽鍵。

“言歡?”

那邊隻低低應了一聲,然後便不再說話。

裴夕也不說話,總覺得這個時候,說什麽話都不合適,這下才明白,沉默並不代表無話可說,也代表著,無從說起。

門縫裏透出走廊燈剩下的一點光芒,她拿著手機,對側悄然無聲,幾乎就覺得他已經掛下了電話,最後她終於打破沉默,“回到家了嗎?”

電話那頭偶然響起了幾聲嘈雜的聲響,似乎是風吹動了什麽拍打在薄鐵之上的聲音,在這樣的夜裏更顯突兀異常。

那邊頓了一下,“到了。”

“那好……拜拜!”不是再見。

她不甚清明的理智裏忽地閃過一絲亮光,那邊已經掛斷了電話。

她慢慢起身,從站立的位置遙遙的望出窗去,對麵樓的燈光幾乎全部暗淡了下來,僅剩的一絲微弱的光源,那是從樓下的路燈反射而上的。

裴夕的腳步緩緩地移到了窗邊。

門口僅有的一盞搖曳不明的燈源,映著那人頎長的身影,他倚在車邊,手上還拿著手機,並沒有想要收起來的意思。

她連呼吸都不敢太大聲——明明就隔了三層樓,他根本就不可能聽到。

就這樣看下去,根本看不清楚他的樣貌,隻有手機的亮光在他麵前暗了下去,他伸手去按,然後燈光暗淡,他又按,重複幾回,似乎是有什麽樣的電話要打,然後猶豫了許久都沒有要打出去的樣子。

那盞灰暗的燈光晃了晃,似乎有風吹動,掃得他的發絲微亂,灰白色的身影在她迷蒙的視線裏越來越淡越來越淡,到最後便什麽也看不清楚了。

最後他終於將手機放下,打開門走進了車裏,然而很久,車子都沒有開動。

窗口有風拂過,臉上一陣冰涼,她下意識伸手去碰,才知道自己一直在掉眼淚,她不難過,真的不難過,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眼淚就是沒有辦法停得下來。

臨近天亮的時候,她打了個電話給主編請假。

主編還在睡夢之中,聲音還是迷迷糊糊的,聽她說請假兩個字,似乎一下就來了精神,劈頭蓋臉就吼,“顧裴夕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麽時期,居然說請假,你的圖稿呢,封麵呢?cha圖呢?”

她隻得聽完主編那邊不停休的一陣咆哮,最後才安靜下來,然後像換了一個人一樣,慢悠悠道,“就3天,3天之後你進度給我趕回來,不然看我怎麽收拾你個丫頭片子。”

顧裴夕隻得頭昏腦脹地點頭,“一定一定。”

收拾了簡單的行李,她去車站買了最早的一班車票。

售票員小姐都是一臉惺忪的倦樣,裴夕買的票是回安城的,這一趟回去就要坐4個多小時的車,上車之後隻覺得一陣倦意,坐在位置上恍恍惚惚就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正好是中午,陽光的暖意讓溫度都升高了些許,她還穿著昨天晚上那件單衣,從車上下來,風微微吹過,倒也有一點冷意。

如五年前一般,安城的車站並無多大變化,往返於各個城市的人群絡繹不絕,車站門旁守候的計程車,摩托車司機,甚至連售票站旁那間發記便利店,都還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樣子,這個城市熟悉得,就如她完全沒有離開過一樣。

在公車站牌之下,她很快就找到了回家的公車,一上車便自發的拿出兩塊硬幣投了進去,司機懶懶的轉過頭來問,“去哪裏?”

她愣了一下,回答:“安新村。”

司機眼也不抬,用手熟練地指了指旁邊的貼紙:“安新村三塊。”

【作者題外話】:不知道有木有人看文支持呢。。啊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