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命隨命如風

匯昌乃為扼斷南北的咽喉之地,三江匯聚青川東去,四麵高山險峻形成天然屏障,是為地勢極為特殊的交通樞紐,沿著江岸遍布著不少灘塗和沙洲,又是風景壯美與秀麗兼具的人間天堂,加之地理環境所限,百姓少與外界相通,故民風淳樸怡然自樂,如若沒有官吏的壓榨和繁重的苛捐雜稅,匯昌當可稱與世無爭的世外桃源。

大概正由於百姓久旱盼雨露,明湛風引軍南下攻占匯昌自立國號,在擊潰和清剿朝廷勢力後,非但沒有遭到頑強的抵抗,反而為各州縣民眾擁揼,乃至不乏主動起事以迎大軍的郡縣,這些也是一路北上的樂簪,在經過沿途所見所聞方了解到的。

明湛風似乎並不像她想象的那麽可惡。

挽霜樓內,一壺香氳嫋嫋的熱茶擺在樂簪的麵前,她將胳膊肘支在闌幹上,憑闌遠眺,戲台上的鑼鼓喧響,一介青衣登台,唱著她根本就聽不懂的戲詞兒。

隻是唱腔悠悠,仿如她麵前安靜流動的清溪,可以暫時載走她所有的疼痛與絕望,暫時令她遺忘桌案對麵的,是一個剛剛占有了她的身子,而她卻對之毫無感情的人。

挽霜樓建於沙洲,一麵臨江,一麵隔溪,有古色古香的木橋通達岸邊,岸邊則種滿了海棠花樹和秋芙蓉,每每花期盛時,繁花似錦,落英滿溪。

美是美景,亦能理解明湛風為何喜歡臨溪而坐,邊品著茶點邊品著戲,不過明湛風乃是武將出身,難道也喜歡些附庸風雅麽。

“愛妃不是本地人,難怪對這匯昌地方戲不感興趣。”明湛風瞟了一眼戲台,又瞟了一眼樂簪,仿佛在寬慰她似的說道。

“其實朕也聽不大懂,可既然它是匯昌百姓所喜,朕就不妨入鄉隨俗罷,順便還能趁此機會出宮透透氣,觀賞一下匯昌的風物人情,何樂而不為。”

樂簪沒答話,她的視線越過岸邊的樹林,飄

向挽霜樓所對的街市,街麵上低矮樸拙的青瓦房鱗次櫛比,沿街叫賣的小販以及路過的各色行人等,和位於西南邊陲的隴景何其相似,當然,匯昌受中原文化的熏染較深,更加呈現出一種古樸的悠悠餘韻。

要是在隴景……樂簪的目光越發的恍惚,景王府的小郡主當年正式出行,是絕對見識不到市井百態的,前呼後擁的王府侍衛早就屏退了街上的閑雜人,讓她可以在空蕩蕩的大街上恣意策馬急奔,直到她後來厭倦了威風八麵所帶來的寂寥冷清,景王才下令,她的出行盡可隨她的意思安排。

至少,曾經的景王是那般的不可一世,而對她,也是嗬護備至的吧。

樂簪一陣揪心的痛,但她隻是暗暗地咬緊了牙根,一切都成為過去,她發過誓,再也不要和景王府有任何瓜葛,卻怎麽揮之不去對隴景的記憶呢,的確,那可是生她養她的地方啊。

“你聽說過徐進暉嗎?”不知出了多久的神,樂簪忽然聽到明湛風淡淡地開了口。

懷州天元軍大元帥,建亙二十三年起兵,經過兩年的轉戰,已擁聚上萬之眾,盤踞於以懷州為中心的湖澤地區,建亙二十五年,與徽州天元軍合兵後,不久為趙覃所殺。

樂簪抬了抬長睫,依然既未回頭也未回應。

她不是養在深閨人不識的佳麗閨秀,對自建亙二十三年便遷延不絕的戰亂,不說了若指掌,亦能如數家珍,然明湛風突然相問,難保不是試探,故而樂簪決定,能裝糊塗就要裝糊塗,她斷不可以在明湛風麵前露出半點破綻。

因為,和明湛風相處的時日盡管不多,樂簪卻已敏銳地察覺到,明湛風絕非一般的草莽流寇。

“朕跟你提過,朕出身微末,十歲那年我爹得了重病無錢醫治,勉強拖了一年終於病故,於是朕便開始替娘賣布,靠些賣布錢與娘相依為命,十三歲那年,朕在街上認

識了個賣藝的,他覺得朕資質不錯,遂收朕為徒,教朕習武,十六歲,朕記得是個夏天,大朕十歲的徐進暉路過富縣,朕與他機緣巧合結成兄弟,他看朕一身好武藝,便勸朕去投軍,說朕在軍中一定可以大有作為,同時還親筆書信一封,向當時的輦州總兵辜上雄推薦了朕,後來朕才知道,辜上雄與徐進暉不但是同鄉,辜徐兩家還是世交,隻因彼此的誌向不同,兩人才各自分道揚鑣,不過這並不影響兩人間的關係,辜上雄看過進暉兄的信後,立時二話不說,就將朕收歸到他的帳下。”

樂簪此時方轉過頭來,靜靜地凝視著明湛風,她雖不明白明湛風為何提起往事,但她猜測徐進暉一定是對明湛風影響深遠的人。

“辜上雄對朕很好,一直悉心提點著力栽培,如何行軍打仗,如何排兵布陣,朕今日之能幾乎全都是從辜上雄身上學到的,後來他升遷之時,又向上司推薦了朕,讓朕得以繼任輦州總兵的位置,可惜好景不長,不到兩年的時間,辜上雄就因為得罪權貴而遭人詬陷,被冤屈下獄,朕亦受到牽連,幸好牽連不深朕才沒至於被削去總兵一職,經過這一番折騰,朕也算明白了,朝廷看重的,並非是我們這些將領的能力,而是關係背景。”

“巧在此時,進暉兄由於替辜上雄多方奔走而來到輦州,他和朕談了許多事情許多看法,令朕印象最深的,就是他說辜上雄的冤案並非特例,當今天子昏聵無能,朝廷奸佞當道,才是使天下民不聊生的最大毒瘤,凡尚存一絲熱血之士,就算不是為了一個辜上雄,也該為了天下千千萬萬民眾的利益揭竿而起,隻有當我們可以掌握自己命運的時候,才不會任人宰割!”

“所以皇上也跟著徐進暉起兵了?”樂簪輕輕歎了口氣,垂下雙目道,“可很多時候,當我們以為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時,又會突然發現,那不過是老天跟我們開的一個玩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