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管我慈悲不慈悲

朱雀久戰不勝,退兵三十裏,大帳駐紮於城西三十裏地,全軍雖是於赤雲城下縷縷受挫,西門封城立於城牆上指點江山,赤雲便是一座不破之城,但數月下,朱雀依舊戰意高昂,未有退意,這些年下來玉徽被滅,覆巢之下無完卵,何況毗鄰朱雀的西樓國,朱雀野心天下皆知,東出這南瞻部洲,高踞大片山河,而今為皇更是振臂一呼,欲染指整個洲部,氣勢恢宏,手下大將韓秉兵家大成,坑殺玉徽三十萬降卒,萬人屠,其更是借這股怨氣而上,招來天雷滾滾,整個玉徽哀嚎半邊天,激起民怨,韓秉不欲成仙,於軍中朗朗念叨著兵家大道,誓悖天而行,居於武道上乘,人言兵家有此人於世,朱雀不滅,西門封城雖是天地第一守,但對上這韓秉卻是懸殊難料。

今日朱雀退兵,赤雲舉城歡慶,加急八百裏捷報頻傳,本是帝都內禁歌,笙,舞,樂多時,歡歌笑語又嫣然而起,但西門封城依舊眉頭緊鎖,未老兩鬢卻是華發早上,其佇立城頭之上,遠遠而望,回頭再望三黃旗處,三地穴所處之位如此之好,三穴歸得一處,聚陰之所,故赤雲較之他地更顯得寒些。

朱雀此景當屬曖昧的很,十萬人光是糧餉就不是個小數目,何不退兵?朱雀處卻言韓秉未於軍中,聽得此言,西門封城不由玩味一笑,韓秉立道,奪城之意,怕不隻是為這城後西樓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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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後,西蜀桃花林。

極美的風景。

苦撐著。

小時候葉低眉總這般說,二十年後帶你去看極美的風景,琉璃就笑,開心的很。

或許真記得了,這話唯有葉低眉與琉璃說過,誰也不知道。

葉低眉於王伯住處遠遠望了眼,不敢去喚,實則心中有愧。近些日子兩人受盡屈辱,琉璃身子弱些,葉低眉寄人籬下時恰好學著些察言觀色之法,二人入城時得遇一老乞丐,乞丐眼力勁厲害,街上跟誰能乞得食,誰身上能討得一口便宜飯,誰心善心惡,一目了然,穿著衣裳,也是很值得考究的,上層人有上層人日久積累下來的一股勢,普通人最多好勇鬥狠,根本沒這本事,葉低眉雖是不去乞食,但這東西著實有用,平時能少挨些打罵,但陳伯給其尋的輕巧事兒他總是幹的賣力的很,依舊是有上頓沒了下頓。葉低眉修養不錯,總記得娘說,他若打你罵你怨你辱你欺你,你過幾年再且看他!葉低眉對外從不說自己名字,就算琉璃也隻是輕輕巧巧的喊了一句阿哥,平日裏人若問,也就是或是不是答,話絕不多說,也不少說。

今日王伯家中掛滿縞素。

年少時,娘說讓其好生讀書,說讀書能讀出浩然氣,說修得浩然氣,邪魔不侵,萬法難入,可沾天道,一遭悟道便是不凡,若至仙,就是可呼風喚雨,神雷加身,儒修至仙,有化道之力。三歲時葉低眉便可臨淵賦詩,天賦毋庸置疑,娘對外雖說是個普通婦人,但琴棋書畫都精通些,葉低眉隨其學了不少東西,詩書禮儀,也是精通的很,村中人看這女子不俗的很,不知怎得,一女人甘願於這赤石村中呆了十餘年,名聲幹幹淨淨清清白白的,其本是一人大腹便便的入了赤石村,村中好人不少,收容這女子,這女人獨身也不容易,最後葉低眉出世了,依舊沒見著男人尋來,這生的漂亮女人村裏難免被人惦記,十餘年後終於是被一場大病熬成了厲鬼般麵容,娘總說爹快回來,而今這麽一等,就是十餘年。

人已逝,芳華隕。

葉低眉剛欲轉身,便見屋內搖搖晃晃走出小身影,緊咬下唇,麵色蒼白,見著屋外有人,也不認生的走了過來,葉低眉隨即一笑,緩緩走至其麵前,替其提了提領子,柔聲道:“天冷了,多穿些衣裳,阿娘若是不在,得好生照顧自己不是,其實我也不懂的照顧人,有個妹妹,看著看著也懂了,一個人也就懂得多些,王伯年紀大了,你爹再是對不住這他,你得好生照顧他不是!”

王祺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這話在理的很。

葉低眉麵色蒼白說完這話,不由拿手掩住嘴,一絲血絲。

王祺沒了爹娘,想起還有個年老爺爺,也不是無依無靠,那群夠腿子報了官,還算有些人性的將這娃兒送至此處,老爺子當場就昏了過去,最難的莫過天下父母心,不孝子又是何如,王伯老淚縱橫,孫子與這從未謀麵的爺爺見了第一麵,卻不知如何稱呼,直至最後才勉強喊句“爺爺”。

王祺變得少言寡語,而今見著這陌生人,反倒是呆呆盯著其眼睛看,一眨不眨。

葉低眉對其笑了笑,轉身便走,哪料這身後卻是一稚嫩聲,兩行淚流淌著,道:“他們說阿娘死了,再也見不著了,祺兒見過你的眼睛。”

人若是麵容再變,眼睛最是柔弱,王祺心中清澈,那一刻未去瞧葉低眉麵容,僅僅去瞧其眼,將葉低眉那一刻眼神牢牢銘刻於心間,這話一出葉低眉麵色不由一變,殺機由心而起,回頭瞧了王祺一眼,心中萬念而過!

慈悲,

便是不悔。

葉低眉邁步即跑,王祺盯著這身影,許久才入屋內,對著正備著飯食得王伯細聲細氣道:“爺爺,祺兒瞧見昨夜院子裏那人了!”

老人頓時間碗筷落了一地,急急將王祺守於身後,麵容上一陣模糊。

哪料這孩子久久言了一句道:“爺爺,他為何殺我阿娘。”

老人歎了口氣,一報還一報,而的今牽連上一家人,但這一冤冤相報何時了,王伯褪了一身衣甲,早已不是那鐵骨錚錚的西樓鐵騎,反倒是個得了老寒腿沒了老伴的孤寡老人,老來喪子,其心中古井不波多些,禮佛多年,心間平靜了許多,王涉雖是不孝,如何來說也是自己兒子,心間談不上多悲,隻道是一顆心不上不下的,王伯將娃兒領回了家,隔天也就尋了塊地,將這兩人一起給葬了,王伯並未通知親家人,這世道就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話不知該如何去說才是,女兒死了,再喚著兩老人來奔回喪?

老人轉身,緊緊摟住祺兒,低低對其言道:“殺你阿娘的便是壞人,壞人就得交給官府,一會隨爺爺去報官。”

葉低眉慌不擇路,跑得不快,身上有傷,跑了幾步便喘了口氣,於這牆角處撞到了人,又是被踹了一腳,赤雲城雖是不大,而今城門緊閉,毫無出路,葉低眉撫了撫胸中麵皮,遙看了眼遠處瞧上貼著的那書生麵容,扯了扯嘴,隻得自己歎句,真切是風緊扯呼了!

四周酒肉琳琅,店門敞開,而今這城中取消戒嚴令一日,燈火酒綠便搖曳而起,花枝招展的娘們,窯姐出來營生,天越暗,便是越熱鬧,葉低眉低著頭於這人群中四處逡巡,哪怕見著個都看他一眼得人都以為官府喚人來逮他,一驚一乍,成了驚弓之鳥,葉低眉左右於城中尋了個地躲起來,不敢回那舊宅殘垣處,遠遠往這城門方向望去。

城門緊閉,重兵淩厲,甲胄依舊,城門緊閉,再望城中,巡兵不斷,光是看那幾尺長的戈戟都膽寒的很,葉低眉不敢去想,這城中就是隨意一人來都可將葉低眉身上捅來幾十個窟窿來,赤雲城中自從西門封城坐鎮於此,擾事的便少了很多,郡守也算吏治,唯獨前段時間赤石村一場瘟疫死了百來號人,那是天災,但這本著無官不貪之理,有人言郡守府中建了座寺廟,光是其中九尺高的金身佛陀,珠光寶氣的厲害。

葉低眉入這濕巷,便蜷縮於角落處,眼睛死死盯著城門處,戰事吃緊,今兒取消了戒嚴還算好些,汙穢小巷算是個髒處,但離城門近些,再進就是乞丐窩,醃臢的很,戰禍起就是做個乞丐都是不易,街上討不得吃食,腦袋靈光的大多都往南方富庶之地遷徙而去,真切留下乞丐少之又少,行乞無根無巢,又無牽掛。

“小小年紀便入巷中,可知入容易,出去卻如登天!”

葉低眉頓時心中驚愕,巷中角落處突而響起一蒼老之聲,說完這句,又是磕磣了兩聲,道:“近些年,犯事的皆是與我等為伍,熟不知若是入了這一行,這輩子便是得卑躬屈膝的給人瞧不起一輩子,入這地頭的人多,不過而今巷子裏也沒啥人了,小子,你犯了何事?”

葉低眉一手按於腳踝處,麵上殺機畢現,再轉頭,見著聲由漆黑巷口處傳來,一人於一穢物堆中終於探出個身影,一股腥臭之味迎麵而來,葉低眉掩麵,一手伸於膝蓋處,將短匕抽出,隱於背後,緩緩走近,隻道是走近些,人身數十個要害,其識得不少。

巷外又是一對輕騎而過,如這汙穢小巷,如這等人來說便是瞧多瞧一眼便是會汙濁了眼,自恃身份之人更別說去問,故這巷子藏汙納垢的也厲害,何況那刀口tian血的戍卒最是瞧不起這沒本事隻會伸手與人乞食的乞丐,文人不同,縱使鄙夷,也會留於心間,好名的便是會施些銀糧,換個好名聲。

葉低眉臉上冒汗,而今若是這乞丐大聲一喚,必然會引起這些戍卒注意,到時候怕是死無葬身之地,葉低眉懸著顆心,死死盯著這巷中黑影,瞧其也未出聲,瞧了眼葉低眉繼而又是躺了下去,葉低眉緩緩走近,巷子昏暗,依舊瞧得見這麵前之人,是個臉上汙濁得識不處麵目的老乞丐。老乞丐壓根就沒去瞧葉低眉,翻了個身,於這草席中掏了半天,終是掏出一小塊餅狀之物咬了口,而後咧嘴一笑,缺了門牙,麵上憨的很,其也不顧嘴上漏風,嘿嘿道:“小娃娃,別指望老乞丐我會分你吃,你若不欲如我這般行乞,便別入這巷中,看你目光清澈,也算是個聰明人,明白事理,你手負於背後,怕是藏了些兵刃吧,怕老乞丐戳破了你的身份?你便欲先殺我滅口了?”

葉低眉聞聲麵色驚魂未定,負於背後一手卻是顫抖不已,前邊單手緊握短匕,仔細打量這滿身汙穢的老乞丐,見其好似吊著口氣,將死而未死,如何也不似那會一兩下子般模樣,葉低眉不回話,死死瞧著老乞丐。

老乞丐了然無趣,咬了一口餅,嚼了半天,較有興致的瞧了葉低眉一眼道:“娃娃你若欲出城,怕是癡心妄想,依老乞丐

看來,這朱雀不退兵,城門便開不得,不過後邊城總是會開城送些糧草進來,娃娃你是犯了多大的事,於我說說也無妨,現今戰亂,怕是就算殺了人,郡守都不見得有心力去尋你這半大小子,多半是熱鬧個幾天罷了。”

老乞丐是哪壺不該提哪壺,葉低眉持匕再次走近,老乞丐也不阻止,隻是一直笑,葉低眉踟躕不定,提短匕那手一直再抖,好似提不穩短匕,心中驚魂不已。

葉低眉輕聲,自顧自道:“笑,你為何而笑?”

老乞丐答道:“笑你這個娃娃膽小,老乞丐老眼昏花,你要殺我,也就一刀子的事,你卻不敢,可笑不可笑?”

葉低眉搖頭,道:“你怕是笑我這亡命之人,笑我天下之大了無處可去,笑我自不量力,笑我手無縛雞之力,卻還欲提刀殺你這年紀雖老,卻感知尤甚我數倍的老人。我入巷口,你便知曉,你說說我如何殺你。”

老乞丐笑聲不停,道:“你還算得聰明些,老乞丐我縱觀一生,可謂看了百態人,世間事,世間人皆是光怪陸離,如你這般有趣的娃兒卻是見得不多,而今我便於此,你若是殺得便來殺便是。”

葉低眉心中忐忑,卻也跟著笑了,將負於背後的提著短匕的手毫不掩飾的舉了出來,笑聲戛然而止,緩緩道:“世間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jian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

老乞丐答,道:“隻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葉低眉未言,老乞丐僅是笑,他瞧不出這老乞丐身上那股勢,人上人,卻是有股勢,以勢bi人,便可使些宵小之輩心驚膽戰,但而今與其對視,葉低眉隻覺暢快的很,不自然被這眉宇間一縷氣息所吸引,雖僅僅一晃而過,葉低眉不懂識人觀人之相,但老乞丐稍稍一瞥間,葉低眉就將這短匕藏了起來,這柄短匕乃是葉低眉於城西鐵鋪裏取出的。

都說拿浮塵的道士不凡,那這乞丐是什麽?

老乞丐歎了口氣,收起笑聲,輕輕道:“你怕我將你抖了出去,可我老乞丐雖是又一年過,見得人真切的多,入這巷子再走出去的人卻是少的很,你不就欲出個城,老乞丐有一法!”

葉低眉一聽,手中短匕緊了緊,道:“請問!”

老乞丐嗬嗬一笑,風輕雲淡道:“你若跪下磕三響頭,我便告知與你!”

葉低眉搖頭,轉身即走,老頭卻也無所謂,聲音於後,遠遠道:“郡守信佛,城西法華寺僧人每月便會入城說法三天,近些年皆是由東門入,而今皆是由西門入,老頭我於這巷中呆了五年,這規矩便是雷打不動,僅說這些,若是你死於亂刀之下,閻王麵前也別怪老乞丐我,至於法子自己去尋。”

葉低眉點了點頭,於巷中回頭瞧了老乞丐一眼,見其隱入黑暗,隨即出巷。

老乞丐繼續躺於那穢物堆中,抱著一捆草,將眼閉了過去,輕輕道:“我一遭成儒,卻不如這乞丐來的自在瀟灑,小子你這一跪也不冤枉,萬一爺爺心軟了就送你出去了,這小子眉目間卻是有股儒氣,不拘泥,才是儒,有趣,殺氣頗重,可胸中物卻有絲邪氣,亦正亦邪。”

老乞丐剛躺下。

一身儒白衫之人,像極了儒士,袖中刺陰陽,踏入這汙穢巷中,手持把二尺三寸桃木劍,其一腳踏空,離地一尺,站於老乞丐前,這老乞丐反倒懶得搭理,繼而又睡,道士等了片刻,見老乞丐依舊不為所動,無法,便於袖中取出個黃銅色鈴鐺,好似欲做大醮般模樣,搖了起來。

老乞丐無法,吐了口氣,將這兩袖清風的道衫之人吹得甚遠,沒好氣道:“你如何尋得我?”

道士很是尊敬道:“教尊言,聖人便於此城中,喚我來尋。”

老乞丐擺手,閉目道:“聖人,我並非聖人,你小小年紀便學著你那教尊拍馬屁,拍個屁,好生沒意思,你們那就那教主還有些意思,你喚作何名?”

道士低頭道:“小道王允。”

老乞丐了然無趣道:“你尋我怕是想問那三黃旗寓意何為吧?昨夜裏欲借那陰力衍化,卻不知卻是城外那祭大醮送亡魂之人替你挽回了一些氣數,不過這人鋒芒太勝,怕也是那兵塚山之人。不過你想問的事,老乞丐我也不知道,老乞丐就算知曉了也定然不會告知於你,老夫今兒送你個造化,你回去昨個金篆大醮這城外亡魂好生超度一番,積點陰德,你暫且退下吧。”

王允有些氣餒,點頭便退。

老乞丐,掏了掏耳朵,道:“司徒焱所論未錯,百年後黃旗方才倒一,黃旗皆倒時便是所言後春秋史,不論這南瞻洲部,怕是九洲皆難逃此劫。”

老乞丐打了個哈欠,隨即躺下道:“嘎玉撞金,鳴絲吹竹,擊金鼓鏜,這聲倒是不錯,金篆大醮聽著更容易睡些。”

葉低眉尋不得他地,於琉璃所書字下,躲了一夜的風。

患得患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