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二十七章: 更野蠻的

頭上戴著一個大竹笠,一襲青布袍子,腳上蹬著一雙輕便的步履,負手站在一頭青驢旁,兩眼眺望著遠方。

李綱此刻的打扮,便如一個最尋常不過的村野老翁一樣,若不是鬥笠下那張帶著威嚴的麵孔,渾身上下,再也看不出半分宰相之尊的影子。

“老大人………”

走到老人身旁的蕭天,隻叫出了一聲,便不由的停住,不知該說什麽好。

李綱仍是負手而立,望著遠處良久不語。另一邊郭亨伯和送行的龐縣令站在一起,兩人低聲不知在說著什麽,眼光不時的往這邊飄著,卻並不催促。

顯然,所有人都是以眼前這個老人馬首是瞻,他不動,便再無一個人敢動。

“既然來了,便陪我走走吧。”

半響,李綱終於說道。蕭天愣了愣,待到反應過來,連忙應了。他六識敏銳,方才分明聽到了李綱一聲微不可查的歎息。

隨著小驢四蹄的邁動,十餘輛大車有序的逐個跟上,各輛車上,禦者甩動鞭子的啪啪聲,在清晨的曦光中發出清脆的回音。

“為什麽不願做官?”

默默的走出一段,李綱頭也不轉的忽然問道。

蕭天心中一顫,隨即垂下目光,在心中組織了一下詞匯,這才輕輕的道:“也不是不願,隻是覺得凡事該當量力而行罷了。叔父所期望的那種,小侄自認做不到………..”

“荒謬!”

李綱胡子一撅,忍不住輕喝道。

“還沒去做,怎麽就知道做不到?就算開始不行,但又有誰生而知之的?隻要慢慢揣摩,用心去做,以你的底子,有個三五年的磨礪也就差不多了。”

蕭天苦笑了笑,抬眼看著身邊這個老人,初升的陽光中,老人的側臉如刀削斧劈一般,展現出堅毅的線條。

“小侄是說………”

他遲疑了一下,“……..小侄說的做不到,是做不到叔父期望的那個效果。人力不可勝天,有些事,隻靠一兩個人去努力,終是不成的………”

李綱身子一震,霍然回頭,盯著他看。蕭天抿住了嘴,坦然的對視

“先賢有言,雖千萬人吾往矣。有人努力,總比什麽都不做要好的多,這個道理,你難道不懂?”

對視了片刻,李綱將頭回過去,淡淡的說道。語氣卻不似先前那般強硬了。

“理雖是那個理,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何不如順勢而為?”蕭天挺了挺身子,吸了口氣,終是說道。

“與其冒險急進,退而積極準備,豈不是把握更大?破而後立,雖是不得已而為之,焉知不是最正確的選擇?”

這話,已是近乎點明了。李綱身子一晃,握住小驢韁繩的手,用力之下,指節處都變得發白起來。

滿是驚駭的看他一眼,胸前急劇的起伏著,卻強忍著什麽也沒說。蕭天暗暗心驚,微微有些後悔,不知自己這番話,說出來究竟該是不該。

半響,李綱似是平複了許多,沉吟一會兒,又沉聲道:“何以竟出此言?我亦知局勢不妙,但應不至於如你所言那般危言聳聽吧。”

蕭天聽他口氣不是那麽篤定,心中略略放鬆,想了想後,終是大著膽子又道:“小侄愚魯,其實也是看不清的。不過先師曾有言及,說,世人不辨強弱、不知其機,眼前之勢,看似大利,實則為害。牽一發而動全身,由此導致真正的危機,隻怕並不在北,而是……..”

他說的隱晦,若換個旁人來聽,定然全然不明所以。但是落在李綱耳中,卻不啻於轟雷震響,雷霆霹靂。

蕭天借他那莫須有的師傅說的,正是他時時想茲念茲的,而一直以來,偏偏卻沒有一個人認同他。此刻忽然由蕭天口中道出,讓他心旌搖動之餘,哪還有半分懷疑?

隻是震動之餘,聽蕭天所言,意猶不盡,似乎他那位師傅,看的比自己還要遠,竟然斷言危機不一定來自北方?那,究竟會是哪裏?

“而是什麽?還不快快說來!”

老頭從今早見麵,首次失去了沉穩,急不可耐的扭頭叱道。

後麵跟著的宋五和郭亨伯等人吃了一驚,紛紛探頭向前看來,宋五身邊那輛馬車上,此刻簾子也被悄悄揭開一道縫兒,隱隱露出一對寶石般的黑眸……..

蕭天苦笑了笑,揮手對後麵眾人擺擺手,示意無妨,這才轉身低聲道:“先師說,縱觀曆代演變,文明總被野蠻踐踏。契丹原比大宋落後,但終於踩著大宋而立大遼一國;如今女真又比契丹野蠻,便有了踩著大遼而建大金之事;此時之勢,便如漢末之三國鼎立,若三國皆存,則互有牽製,則三國皆安。但若一旦打破平衡,隻怕不出百年,五胡亂華之事便不遠了。須知,今日天下,比之女真還要野蠻的,也不是沒有,甚而,還正在慢慢的崛起啊,其勢不可小覷。”

他說到這兒便停了下來,不是不想說,而是實在沒料可說了。就上麵一番話,也是搜腸刮肚,好容易組織起來的,至於能不能聽明白、聽進去,就是李綱的事兒了。

而李綱顯然是聽進去了,而且還聽的滿麵凝重。此時的他,心思早已不在蕭天拜不拜他為師,日後肯不肯去朝中做官了。他此時完全沉浸在這可怕的讖語之中了。

比女真更要野蠻?現今天下,還有哪方成氣候的外族在側?是說的西夏嗎?不對不對,黨項人雖不遜,但在大宋眼中,實在連大遼都不如,怎麽可能與動搖大遼國基的女真更危險?

那會是哪裏?

西北之地,多是些小部落,幾乎盡被吐蕃合並。而吐蕃臣服大宋久矣,兩方往來日益密切,自然不會是他們。

南方便是大理國了。其國雖昌盛,但篤奉佛教,對大宋的依賴極強,更不可能。

東南百越之地,雖偶有小患,但卻是瘴癘盛行之地,民少而貧,即便有心也是無力,根本不可能對大宋形成任何威脅。

東方呢,倒是有扶桑和三韓。但都談不上比女真野蠻吧,更遑論他們離著大金更近,在大金的壓製下,自保都難,怎麽會對大宋覬覦?

既然如此,那還能有哪裏?哎呦,不對,還有一處!難道…..難道板橋先生說的…….說的會是……是那裏不成?

他急急的搜索著腦中,將天下各處隱患逐一細細分析了一番,終於是在最後,那一片廣闊的蒼莽,躍入了腦海之中。仔細想想這些年斷斷續續的接報,頓時不由的出了一頭的冷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