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牆角的淚

這邊,安月終於走出了那間可怕房間。剛剛關上門的一瞬間,她挺直的背脊便迅速垮塌下來,身子扶著牆壁軟軟地朝地上倒去。

“小月!你怎麽了?”一個女孩突然從旁衝過來,扶住安月的胳膊,將她的身體架在自己的肩上。

安月本想坐下來休息一下,但方小蓉的突然出現,讓她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她不能讓小蓉知道裏麵發生的一切,她不能讓她身邊的人為她擔心。決定是她自己下的,那麽後果,也應該由她自己來承擔。

“我,我沒事啊,隻是有點累。”她勉力笑著,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輕鬆。

“沒事?”方小蓉皺眉,眼裏似乎有開始泛起了淚光,“沒事怎麽臉色這麽白,是不是流了很多血?”

安月一愣,驚訝地看著方小蓉,但是下一秒她便反應過來,方小蓉所說的流血,一定是從她僅有的生理常識裏得知,女人的**,是一定會流血的,而不是知道她在裏麵的經曆後,或者她白得不同尋常的臉色中看出了什麽端倪。不過,她還是被嚇了一跳。

“臉色白,應該正常吧,你知道的。”安月順著方小蓉的想法說,這樣,不容易讓她懷疑。

方小蓉低著頭,扶著她的身體幾乎架住了安月全部的重量,但安月輕的卻像一片飄零的樹葉,沒有給她帶來絲毫的壓力感。這樣的安月,讓她感到心疼不已。她也不再糾纏那個話題,對於現在的安月來說,那是個悲傷甚至有些悲慟到無地自容的話題。

“那,我怎麽好像看見琪雅進去了呢?”方小蓉扶著安月慢慢走著,換了話題方向。

安月心中盤想著。

“哦,你一直守在門口嗎?”她顧左右而言他,實在不想對方小蓉說,琪雅是去找她算賬,因為她搶了她男人一夜。當然,那隻是她個人的想法。

“是啊,我一直守在牆角裏,一步也沒有離開。”單純的方小蓉被成功地引開。

“嗬嗬,領班還不得罵死你了?”安月笑,聲音裏仍透著沙啞。

“沒有,我給領班請假了,她也知道我是為了你……”

安月將目光轉過來,方小蓉忽然頓住不說了。

“沒事了,傻丫頭!”她摸了摸方小蓉的頭,安慰。其實,她現在很痛,立即昏過去的可能都有,方小蓉這樣扶著她,支撐著她的重量的同時,也更加牽動了傷處。她的傷口,渾身都是,無一完處,隻是不仔細看,是丁點都看不出來的。這是不是也可以算得上那男人的高明之處呢?

兩人邊說邊走,很快便到了“靡夜”門口。

夜色正濃,天空青黑,城市裏五彩奪目的霓虹已經開始淡去,魑魅魍魎的夜生活進入尾聲。街道上人煙稀寥,偶有幾個經過,相互調笑著,從她們身前經過。

“小蓉,天還沒亮麽?”安月神情呆滯地看著無垠的青色穹窿,忽然輕輕地問了一句。

“天亮?”方小蓉伸手去探安月的額頭,“小月,你沒事吧,現在是淩晨一點啊,離天亮還早得很呢!”

安月側過臉去,躲開方小蓉伸過來的手。她知道,她的額頭現在一定是滾燙的。但這同樣不能讓方小蓉發現。

“才一點啊!”安月答,然後笑著將身體從方小蓉身上移開,“我好了,你這樣扶著好像我是受了什麽重

傷的傷員呢,讓別人看了還不笑話死!”

說著,跳開一步,與方小蓉保持距離。她要保住的秘密,讓她不能靠得太近。

方小蓉一愣,好像有點生氣了似的,像小時候一樣,撅著嘴巴二話不說就往前走。

“小蓉,你別走那麽快啊!”安月追在方小蓉身後喊,平時,這都是小蓉通常對她做的事情,今天,換她做了。

小蓉好像沒聽到一樣,根本沒有要理她的意思,徑直地飛快地往前衝去。

“哎,小蓉,小蓉,我明天請你吃冰吧,你要藍莓味道的還是香草味道的?”安月不死心,追上去蹦蹦跳跳繞著小蓉走了一圈,還故意將臉上的笑放到最大。

也隻有在小蓉麵前,她才能讓自己笑得那麽恣意而不覺得有什麽不自在。因為曾經,她就是這麽自在快樂地生活著,和所有純真無憂的小孩一樣,總是笑得那麽沒心沒肺,直到那一年的到來。

那一年,她爸爸開始犯事,不斷被學校處分,甚至被請到派出所去。之前那麽多年才累積起來的榮譽,頃刻間化為烏有,有的更成為一種罪狀。她的爸爸,她曾經引以為傲的,無比崇敬的爸爸,開始在學校被人唾罵,說他是瘋子,道德敗壞,喪盡天良,甚至是泯滅人xing,根本不配為人師表。什麽用難聽的話都有,傳到母親耳朵裏時,早已是經過了人們道道豐富加工了的精彩故事。

這讓母親顏麵盡失,甚至在眾人麵前抬不起頭來,她開始不斷和父親爭吵,演變到後來不出意料地大打出手。

父親不再理她,說她根本不理解他,不配當他的妻子。可是,那種事情要怎麽去理解呢,要一個做妻子的怎麽去理解呢?難道說是衝破精神束縛的肉體解禁?其實,直接說來,不過就是管不住下半身。

男人,都是這種動物,在欲望麵前失控,在道德麵前狡辯。就算是素來儒雅自謙的父親,也終於忍受不住種種責任的無限壓迫,變身為挑戰社會底線的勇猛“鬥士”。隻是,他付出的代價,讓他們全家都在承受。

從此,他們家從一個模範家庭,逐漸淪為無可救藥的暴力漩渦。

母親終於承受不住打擊,精神漸漸開始不大正常,變得猜忌而暴怒。控製不住情緒的時候,往往失去理智,出手打人也就完全沒了輕重。可憐了安月,瞬間從天堂掉落地獄,再也爬不上來。

那一年,她不過才九歲,一個半大的孩子。夏軒函出門寫生了,隻有小蓉陪在她身邊,看她每天被打得鼻青臉腫,然後哭著躲到角落裏,慢慢等眼淚流幹,再回去繼續接受打罵。

每個人其實都沒有想象中堅強,有痛,便會有淚流。流著淚的堅持,或許才是真正的堅強。

如此循環往複,一晃便是十年過去。在那樣的環境之下,她終於也順利地長大,雖然全身是疤,但值得慶幸的是,她總算活了下來。這便是得了上天的佑護了。

“你還有心情吃冰!?”小蓉瞪住她。

安月微微一怔,還是笑笑,將雙手cha進褲子口袋裏,故作輕鬆,“有啊,當然有,隻要是小蓉在身邊,做什麽都是快樂的!”

就算痛,也隻要一個人就好,一個人就好,就像小時候無數次躲在牆角裏,眼淚流幹了的時候,就不會痛了。

小蓉不做聲,依舊

瞪視著她。安月沒法了,可憐兮兮地看著小蓉,隻希望她不要再這個樣子了。

小蓉瞪著瞪著,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她怎麽會不知道這個傻瓜在想什麽,他們可是從小一塊長到大的,看過她無數次的強顏歡笑,這次又怎麽會辨不出來?

“安月!”小蓉哭著叫她。

安月已經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小蓉太過了解她,她越是想掩飾什麽,她便知道得越清楚。平時還可以開幾個玩笑逗逗她,可這次,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要怎麽安慰了。難道要胸脯一拍,豪邁地說,這有什麽,哪個女人沒有這一天,給哪個男人還不都一樣?可小蓉很清楚地知道,她有個夏軒函,她為之傾注一切的男孩。她再清楚不過,那份剛剛丟失的東西,對於她純澈的愛,將意味著什麽。

小蓉當然也一清二楚。她瞞不了她。

“小蓉,你先別哭。”

兩個女孩站在路燈下,對望著,小蓉淚眼婆娑,最後竟是蹲下身,哭岔了氣。

“安月,都是我不好,我沒有能夠攔住你,我沒錢,幫不了你。嗚,我沒用……”

安月彎腰,笑了笑,像摸小貓一樣摸了摸小蓉的腦袋,喃喃道,“傻瓜,沒有人能夠阻止得了的,你應該明白啊!”

“你個壞家夥,下次還敢這樣自作主張,不聽我的,看我怎麽教訓你!”

安月撲哧笑出聲來,玩笑道,“哦?我們小蓉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厲害,是不是練了什麽武林秘籍,有空也教教小妹我啊!”

“你個家夥,誰跟你開玩笑!”小蓉伸手要打她,安月跳開一步躲閃。

“嘖嘖,果真厲害許多了哈!連姐姐都敢打,下次也讓你見識見識姐姐的武功秘籍——葵花寶典是也!”

小蓉終於被安月誇張的語調逗笑了,“還葵花寶典,我還東方不敗咧!”

安月蹲下身來,掏出紙巾給她擦眼淚。

“好好好,東方不敗就東方不敗,隻要你不引刀自宮,我都沒意見!”她邊給她擦著花貓臉,邊順溜著嘴說,“嘖嘖,來了個愛哭鬼東方不敗啊!”

“你個臭安月!”小蓉霍地起身,追著安月就要打。

安月趕緊抓著紙巾就跑,兩個人終於重新笑鬧起來,路燈拉長了他們的影子,仿佛要將這段友誼拉到無限那麽長。

隻是,有些東西,終歸被世事阻隔。即使麵對著麵站著,也再也認不得對方。

就這樣笑著鬧著走到家門口。

小蓉的家稍微近點,安月讓她先進門,直到看見她進了家門,朝她招手示意,才轉身離去。

安月沒有看到,當小蓉轉身背對著她的那一刻,小蓉的眼淚重新掉下來。她不會知道,小蓉曾趴在“靡夜”的那扇房門前,痛哭流涕,隻因為,她聽見,裏麵傳出來的一聲聲安月痛苦絕望的尖叫聲。可她,終是沒能衝進去。她無力阻止這一切。

這將成為她一生的悔恨夢靨。

進門前,她望著漸漸融入夜色的那個背影,看見她的腳步似乎慢下來一些,仿佛隱忍太久的痛苦,已經無法掩飾。

回去之後,她又該躲在牆角了。她沒有看出來,安月這次的傷,比過往任何一次都要來得深,來得重。

【更新時間為下午六點後,請大家支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