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尊嚴與生命

吳氏越聽越怕,平日裏安靜寡言的三小姐雖從小聰慧,比起同齡孩子穩重懂事,可遇到災難卻能如此頭頭是道的分析利弊,實在有些奇怪。

如柏氣呼呼道:“不投奔別人,我也不見得就餓死了!”

蘭猗搖搖頭,緩緩道:“二哥,我知道你心中牽掛父母家人,隻想等風頭一過,就趕回去團聚。可是你知道嗎?我們的親人已經被充軍,被流放,能再次相見的希望太渺茫了。爹爹讓福來叔叔帶走我們,就是希望幾個子女保住性命,延續孫家香火……”

還未等她說完,如柏就激動得大叫:“閉嘴!閉嘴!你不知廉恥,有辱門風,還滿口胡言亂語。孫蘭猗,你不配姓孫,你要拜入他氏就自己拜好了,我不會攔你的。孫家有你這樣的女兒還不如沒有的好!”

他忽然鄙夷的一笑:“再說了,侯家那個長公子侯方域不是被你迷得神魂顛倒嗎?你怎麽不去找他?哦,我知道了,按你所說的話,侯老爺複了官,就瞧不起我們孫家是個落魄人家了,撇清關係還來不及呢,他的寶貝嫡子怎麽可能瞧得上你一個小小庶女?”

鵲喬忍不住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小聲勸道:“二少爺,你別說了,你若不願意就不拜便是,說這些話多傷三小姐的心……”

“張鵲喬,你滾開,別攔著我!”如柏怒火衝天,誰的麵子都不給。

蘭猗冷笑道:“你心裏幾個算盤我還不知道嗎?別說求大伯父收留了,你隻要聽母親說起過爹爹被貶黜離開北京時蕭條的景象,就不會想腆著臉去找大伯父!虧你還是母親的親兒子,腦子丟到娘胎裏去了吧!”

“孫蘭猗,你這個牙尖嘴利的小賤人!”

吳氏見這兄妹兩越吵越凶,隻急得團團亂轉,毫無辦法。

鵲喬無法,眼淚汪汪的挨著蘭猗跪了下去,乞求母親:“娘,你就如了三小姐的心願吧。”

蘭猗見吳氏眼中滿是不忍,趁機道:“鵲喬,我已經不是三小姐了,從今往後,我就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孩子,跟你一樣,再無二致。”

“這……唉!”吳氏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眼眶一紅,又抹起了眼淚。

蘭猗正色道:“吳媽,你若不肯也就罷了,是我太過唐突,不願寄人籬下,卻來麻煩你。你帶我和我二哥逃出來,已如再生父母,不管如何我都會孝敬你的。”

明代女子地位並不高,不過崇禎年間,社會對婦女約束有所放鬆,婦女改嫁也能為習俗。但三從四德仍是束縛女子的枷鎖,未嫁從父、既嫁從夫。

如果有一天吳氏改嫁,新丈夫嫌棄她是個落魄女人,還帶了三個孩子,她會如何?鵲喬是她親生女兒,首先放棄的必然會是孫府的孩子。

搶先讓吳氏內心存了無法拋棄孫府孩子的心思,才能降低以後自生自滅的可能性。

蘭猗心知自己此事做得並不厚道,有“道德綁架”嫌疑,但她實在過怕了一個人孤苦伶仃的日子。如果她和如柏能一直受到庇護,必定會真心實意為吳氏養老送終。

這樣一想,心裏略覺安慰了些。

吳氏還在猶豫,如柏看著妹妹仍跪在地上,不屑的“嗤”了一聲,抬腿往外走去。

吳氏見他要走,一下子著了慌,急忙拉住他,哀求道:“二少爺,你不要生小姐的氣,她也是為了你好。讓你二人改名異姓,吳媽實在不敢當啊。”

如柏斬釘截鐵的說道:“我絕不會為了活命背棄祖先。”

吳氏道:“是!不改姓,不改姓。吳媽向你們保證,今後但凡有我一口吃的,絕不餓著你們兩個。你們年紀小,跟鵲喬一樣,都是我的好孩子。以後的路,要靠咱們齊心協力走下去,誰也不要放開誰的手,行嗎?”

或許是被她的眼淚打動,或許是被這一番懇切之言感動,又或許是感受到今後即將麵對的苦難,如柏僵硬的身子終於軟了軟,嘟囔著:“你說行就行。”

誰得到吳氏這一番話實在太好了!蘭猗暗罵自己小人之心,又是慚愧,又是感動,撲入吳氏懷中,哽咽道:“吳媽,謝謝你!”

鵲喬拍著手,含著淚花歡笑道:“真好!我就知道娘會答應的!”

吳氏攬著蘭猗,又將別扭的如柏摟入懷中,含淚笑問:“今後我叫你們蘭猗、如柏,可好?”

如柏扭扭捏捏點了點頭,眸光轉去了別處。

蘭猗甜甜的笑了:“一切都聽你的。”

這一場小風波就此揭過,此後無人再提起改名改姓的由頭。但這樣一來,關乎生死的念頭時時刻刻盤旋在蘭猗和吳氏的心裏,如柏和鵲喬始終是孩子心性,過去了也就忘了。

雖知投奔孫家遠房親戚隻是權宜之計,但今後該何去何從確實不知如何為之,

況且不試一試又怎知孫奉為不願收留遠親兒女呢?

在廢棄的茅草屋待了幾日,吃光了所有僅剩的幹糧,吳氏拉扯著三個孩子再次踏上前往上河村的路。

銀兩用光,隻能靠雙腿趕路。沿途哀嚎遍野,災民遍地,一片慘敗景象。流寇四竄,暗藏危險。

鵲喬害怕得拉緊吳氏的衣擺,不解道:“娘,為什麽這些地方的人都……都活得這麽慘?”

如柏沒好氣的哼了一聲:“他們慘是慘,我們也好不到哪裏去。”

鵲喬吐了吐舌頭,看向蘭猗。

雖鵲喬這話問得有些沒頭沒腦的,但蘭猗立刻領悟到了其中意思,接口道:“北方旱災,禍及南方,加重了賦稅。而這裏地段偏僻,民風樸實,最容易受到貪官魚肉,老百姓受壓迫到了極限,自然就反了。”

如柏也點點頭,哼了哼:“確實,這些地方不比蘇州,好歹還是個繁華所在,容得了狗官們醉生夢死,自欺欺人。”

鵲喬“哦”了一聲,還想說些什麽,撫了撫咕咕直響的肚皮,嘴巴邊上喊餓的話又咽了下去。

吳氏摸摸孩子們的頭發,沒有多話,心思異常沉重。

越靠近南京城,四周的情況越是觸目驚心。天災交織,縱然降了大雪,也隻能稍緩旱情。旱魃連續肆虐,使得湖泊麵臨幹涸,河水即將斷流,塘壩水庫見底,百姓們顆粒無收、赤地千裏,過著流離失所的日子。

糧食短缺成了最厲害的催命符,百姓們喝稀粥、吃幹糧,到後來隻能吃盡樹皮、草根、觀音土,卻仍抵擋不了奪人性命的饑餓!

饑民們餓得狠了,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變賣家產,賣掉孩子,拋棄老母,甚至吃死人肉……為的都是一口吃食,為的是活下去!

為了減少危險,隻能盡量揀僻靜道路行走。

吳氏領路,如柏背著一個路上撿到的破背簍子,手裏拿著一根尖頭樹枝,戳撿嫩一點的野菜。蘭猗與鵲喬手牽著手,一路尋找著可以入口的草根。

偶爾運氣好的時候,還能碰到山裏殘存的野兔子、野雞,但僅靠他們的力量,是很難捉得住這些畜生的。

如此四處覓食,停停走走,常常餓著肚子風餐露宿,終於踏入了南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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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