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 歲月催人老

多日未見,香君竟然消瘦了這麽多!

“湄小娘……”

蘭猗不知說什麽好,隻要見到她們平安無事,她的一顆心總算是稍微放了放,望著楚伯蒼老的麵容,眼光中滿滿的都是劫後餘生的平靜與淡然。

蘇昆生並沒有答應蘭猗讓他待在楚宅逗留一陣的請求,他是個閑雲野鶴,平素閑散慣了的,一旦住在固定的地方,還是在別人家裏做客,便會渾身不舒服不自在。蘭猗也沒有強留,他明白她,她也懂他。忘年之交是多麽難得,幸好,他們還能擁有彼此扶持的機會。

兩日後,尚德駕著馬車,終於載著蘇昆生漸漸走遠了。

蘭猗倚靠在紅木門框上,怔怔的看著他們遠去的影子,那麽形單影隻,讓人看了忍不住心底發酸。每個人都是如此孤獨,曾經以為難以忍受的傷離、傷別,如今也能淡然一笑,泰然處之。

到底改變人的是歲月?還是經曆?

悠悠歲月催人老,老去的又豈止是容顏?

曾經經曆了無數紙醉金迷,看遍了塵世的紛擾喧嘩,心底隻會愈來愈寧靜,勘破生與死的界限,從容等待著最終結局的到來。

“進去吧,外麵風大。”

寇白門悄悄拉住女子的胳膊,攙扶著她往裏麵慢慢走去。

轉眼到了1645年底。

經過半年的休養,蘭猗的身子已有好轉,與寇白門等人一直寄居在楚伯的羽翼下,隻安心的待在屬於她們的小院內,刺繡、練字、彈琴、下棋,陽光好時便在園內踢打拳腳舒展筋骨,或者站在池水旁喂魚,日子過得前所未有的舒適自在。

南京城破後,清兵並未像之前那般暴虐無道,而是采取了懷柔政策,對南方一帶的百姓進行安撫,著意重建昔日古城。這一年來,心中曾懷揣著大明的百姓等到的消息幾乎都是令人絕望的噩耗。

李自成被清兵統領多爾袞擊敗,戰死。

官武英殿大學士、揚州督師史可法守城不成,被殺。

右僉都禦史楊龍友率眾抗擊清軍負重傷被執,身死。

江南複社領袖人物吳應箕率義軍阻擊渡江南下的清軍,兵敗被殺。

……

無數個曾經耳熟能詳的風雲人物戰死沙場,為了自己的理想和信念而奉獻了生命。不管他們曾經與蘭猗有過何種交集,又或者從未謀麵,都得到了她內心深處的敬佩。自古以來,愛國保天下就是男人應該做的事業,不管皇帝如何昏庸,至少他們為了大明的百姓和江山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而另一些人,卻隻能得到鄙夷和唾棄。

就在五月十五日南京城破的那天,保國公朱國弼、魏國公徐文爵、尚書錢謙益等人剃發降清,在城門外跪迎清兵入城。

寇白門在說起朱國弼時,臉上已絲毫不見悲傷惋惜之意,她咬了咬牙,恨恨的罵道:“早知道這個畜生會如此恬不知恥的投敵賣國

,當日咱們就不該答應朱夫人那兩萬兩贖金的要求。唉,香君,燕公子的銀子都白白浪費在這些無恥之徒的身上了,而燕公子卻至今下落不明……老天爺真是好不公平啊。”

蘭猗微微笑道:“還好你沒有像柳如是那般認了死理,錢牧齋不肯與她投水報國,她就自己執意跳下了冰冷的湖水,被人救起後大病了一場,心如死灰。饒是如此,錢牧齋不還是剃了頭編了辮子降了清,拍拍屁股去做清廷的大官了?”

寇白門自嘲的一笑:“所以說啊,女子這一輩子跟的是什麽男人,就會相應的得到什麽命運,不會再有其他改變。”

“或許吧。”

把命運寄托在男人身上,原本就是一件以終生幸福為賭注的豪賭之舉。

蘭猗很不喜歡這樣的思想,她的內心仍有二十一世紀女性的獨立與堅強,不認為找了個人品差的丈夫是件什麽大不了的事情,最多離婚各過各的,以後還能遇到更好的人。幸好寇白門也沒有太嚴重的封建頑固想法,她心中或許還對未來的姻緣存了一絲希望,但更多的是風平浪靜。

城破的那一天,寇白門與施施、冰兒久等不到蘭猗回來,而清兵的鐵蹄和大炮卻早已逼近過來,不得已時,隻好收拾了東西隨著人潮出城而去,直奔郊外嵐山腳下。

不幸之中的萬幸,寇白門竟然把蘭猗落在媚香樓的宮扇帶了回來。她重回明月館後,已經知道這柄扇子是燕公子曾經送來的定情之物,而香君不知所蹤,卻遺落了這麽重要的東西。就在媚香樓被炮火擊中起了大火後,寇白門不顧施施和冰兒的阻攔,執意跑到二樓廂房去,拚死拿回了這柄被香君的鮮血染就的桃花扇。

後來,寇白門的描述那麽輕描淡寫,但蘭猗能想象得到當時的情況有多麽危險,可即使是這樣,她也這麽做了,隻為了拿到扇子。

幸好一切有驚無險。

寒冬呼嘯著過去,新年也快要到了。南京本來很少下雪,像北方冬天那般下鵝毛大雪的景況十分少見,可今年卻一反常態,再次飄飄搖搖下起了漫天雪花。瑞雪兆豐年,相信今年種莊稼的百姓會有一個好收成。

南京燕子府的掌權者已變成了二少爺燕修,聽說三少爺和四少爺整日閉門不出,就連三姨娘郭氏也因為畏懼二姨娘湯氏而稱病謝客,終日窩在自己窄小陰暗的小庭院裏苟且偷生。湯氏隱忍多年,終於贏得了老爺燕擇之的扶持,成了續弦夫人,而她的親子燕修則在嫡少爺燕還“過世”後,名正言順接掌了燕氏。

“二少爺厚積薄發,不會給那些人好日子過的。”

楚伯的話猶言在耳,蘭猗也不由暗自慶幸,自己及時搬空了燕還的庫房,沒有留下一個字兒給他們糟蹋,而燕還也因為在外打仗,避免直接卷入這樣鮮血淋漓的嫡庶爭鬥之中。

風尋等人也像人間蒸發了似的,就連楚伯都沒有他們絲毫消息。

寇白門見南京、蘇

州、揚州一帶的反清複明鬥爭已漸漸熄滅,心中不好的預感愈來愈盛,可香君仍是一副淡然的模樣,固執的日複一日的等下去。就連燕氏都早已宣告了七少爺的死亡,這個世界上仿佛不會再有燕還這個人,可香君卻不信,寇白門也不好多說什麽。

不久後,頻繁去南京城裏打聽消息的施施痛哭著回來,帶來了噩耗。

李貞麗嫁到田府後,隻過了不到半年的時間,就被正房夫人聯合其他小妾找了個由頭,嚴懲一頓,打得半死不活,以十兩銀子的價錢把她發賣給了一個退伍的老兵。這件事被田府瞞得死死的,一直未對外走漏風聲,直到最近那個老兵喝醉酒想要與李貞麗親熱,她僵著不肯服從,被他幾棍子活活打死了,想把屍體隨意丟到河邊隨水漂流時,這才被周圍的百姓發現端倪並捅了出來,大街小巷的紛紛議論。

施施哭得不能自已,發瘋似的趕到秦淮河邊,卻早已找不到李貞麗的屍身。無奈之下隻好返回楚宅,哭訴了整件事的過程。

蘭猗和寇白門等人淚眼相對,鹹酸苦楚一起湧上心頭,連大聲嚎哭都無法哭出聲來,隻覺得從內心深處不可抑製的湧起一陣又一陣的戰栗,癱軟在地軟弱的默默流淚。

貞娘打小陷落風塵,卻一輩子光風霽月。

可最終,終究像卑微的塵土那般凋落成泥了。

跨入新年的這一天,久未迎客的楚宅迎來了1646年第一位客人。

莊庭宋仍是從前那副冷傲的模樣,眉眼間伴隨著與生俱來的頤指氣使,在沙場磨練了幾年後,他仍是這個樣子,沒有絲毫改變。

天氣太冷,蘭猗體內的風寒擾得她無法出門,隻能穿滿了厚衣裳,抱著手爐窩在暖閣裏休息。楚伯因為咳嗽也未出廂房,下人來報時,隻有由寇白門出麵去迎接莊庭宋。

他們隻是曾經有過幾麵之緣,並沒有真正熟識過。此刻麵對麵的站著,看到對方是從前認識的故人,心頭不免升起一股異樣的親切與熟悉。

莊庭宋不自覺的彎起一抹笑意:“寇姑娘,當真別來無恙了。”

“公子請坐。我這就讓人去叫香君過來。”

寇白門看著他的笑容,心頭不由一跳,升起一陣暖意,想招來身後隨侍的冰兒去通知香君,卻被莊庭宋揮手製止了。

“反正我也過來了,不急一時。”

莊庭宋走過去坐到她的身邊,並不生疏的拿起案幾上的茶壺倒了一碗茶,自顧自的喝起來,眉宇間淡淡的染上憂愁:“香君姑娘的身子如何這般弱了?”

寇白門皺眉道:“燕公子走後,香君被阮大铖等人百般刁難,摧殘身心,其中苦楚真是一言難盡。你別看她現在一副病怏怏的樣子,卻是經過好幾個月休養已恢複了大半後的成果了。燕公子隻留下一句‘等我回來’,卻叫香君好幾年苦等,真是令人唏噓。莊公子,你也是一別兩三年,這一次可有帶來燕公子的消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