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亂世漂泊

男子的身上僅僅背著一個簡單的包袱,手裏卻提著一個長條形的大木盒,看那形狀,裏麵似乎裝著一座琴。

他竟然是蘇昆生!也是當年為李香君教曲的師傅!他的身邊還跟著一個年紀與蘭猗相差無幾的仆從,身上也掛滿了打包好的包袱行李。

蘇昆生是江南一帶有名的歌唱家,人稱“南曲天下第一”,以擅長歌曲而出入公卿府邸和青樓妓院,也曾為李香君做下《玉茗堂四夢》等曲目。自從蘭猗淪落風塵以後,在他的教導下,以李香君的名義學習了不少技藝,兩人互相欣賞,視對方為忘年知己。隻是蘇昆生行蹤不定,經常到處遊曆,除了年少學藝時時常相見,後來連蘭猗也見不到他的麵了。

可沒想到會在這一天再次見到他!

蘭猗抬頭看著他,喃喃的應道:“是我,蘇師傅,你怎麽在這兒……”

蘇昆生連忙將蘭猗扶起,焦急的問道:“真的是你!唉,香君啊,你還呆在這裏幹什麽?這清兵都已經闖到內城來了,他們可是殺人不眨眼的蠻子啊,你還不快順著大夥兒往城外跑?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聽到他關切的問候,蘭猗內心湧起一陣惆悵和酸楚,哀哀哭道:“蘇師傅,媚香樓被火燒了,媚香樓毀了!”

“現在還有什麽比性命重要?快,你快起來,跟我一起逃出去!”

女子搖頭哀泣:“我沒有地方可以去了,索性死在媚香樓好了,反正上天給我那麽多磨難,也不見得當真要了我的命去。不,不成的,蘇師傅,我要回媚香樓去看一下,我要去找湄小娘!”

她掙紮著要從蘇昆生的身邊跑出去,卻被他死死拉住,焦急的勸阻道:“我剛才就是從那邊過來的,明月館也被大火燒了,媚香樓更不用說,都要燒成灰了,你就算現在趕過去也起不了絲毫作用!香君,你聽我說,眼下什麽都別管了,保命要緊,快跟我走!”

蘇昆生有點兒生氣,他並不知道蘭猗心中此刻在哀歎些什麽,隻是覺得她不顧性命的做法實在是太不像話。他年紀雖大,身體卻硬朗得很,一把揪住她的胳膊往城外的方向走去,絲毫不費什麽力氣。他的仆從趕緊接過主子手裏的琴盒,小跑著一路跟上去。

蘭猗掙紮了兩下,掙脫不開,也不再徒勞費力。

她回頭去看沉浸在一片火海中的媚香樓,感覺到自己的整顆心也隨著那衝天的火光被燒成了灰燼。

蘇昆生帶著蘭猗隨逃難的人流,一路奔往蘇州。蘭猗其實想去郊外楚宅,因為她和寇白門約好了,一旦城破,就逃往楚伯的宅子內避難。可蘇昆生帶領蘭猗逃亡的路線與楚宅的方向完全背道而馳。

蘭猗幾次三番說自己要去朋友那兒避一避,寇白門也在那裏等著她,可蘇昆生卻總是把眼睛一瞪,用嚴肅而勸解的口吻說道:“香君,清兵就是從那個方向打過來的,你現在去那兒不是明擺著送死嗎?你先

跟我去蘇州避一避風頭,等過一陣子南京沒事兒了以後,我再把你送回來,如何?”

他要去蘇州?去蘇州做什麽?

雖然蘇州是蘭猗的老家,但她此時心中卻有點近鄉情怯的意味,反而生出了微微的恐懼與排斥,陡然間,心頭忽然竄起了另外一個念頭。

“蘇師傅,你帶我去揚州好麽?我們不去蘇州了,去揚州好不好?”

蘇昆生一頭霧水的問道:“揚州現在還沒緩過氣兒來呢,清兵統占了全城,正在禁嚴排查武裝餘黨呢,咱們現在過去不就是自投羅網?”

蘭猗卻苦苦哀求著:“那我們可以不進城,就在外麵打聽打聽消息,好嗎?蘇師傅,我求求你答應我,我不想去蘇州,我要去揚州找我的夫君,他生死未明,已經與我失去聯係好多天了……如果他真的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唉,世上有情人那麽多,能成眷屬的又有幾何?

蘇昆生原本還想堅持,但看見女子淒然的眼淚,心中一軟,點了點頭答應了她這個危險的要求。

三個人風餐露宿,一路從陸路換乘水路,躲躲藏藏的花了十來天才來到揚州城外,郊區地帶仍是一片淒涼,民房破落,土地荒蕪,附近的百姓們都遠遠的逃離了家鄉跑到外麵避難去了,隻是揚州城城門處守滿了清兵,正依次盤查出入的行人。蘇昆生讓蘭猗留在郊外,自己和仆從尚德試探著接近城門,拉住幾個從城裏出來的百姓詢問燕還的下落。

“看來城裏仍有隱藏起來的官兵,正想法子與清兵周旋呢。”

蘇昆生和尚德一起悄悄跑回來,壓低聲音說道:“咱們這樣的人哪能與野蠻的韃子對抗?早早的逃遠一點也就是了,沒必要上前惹出一身騷來。香君,你說的燕公子確實投奔在揚州史可法的麾下,但四月底時就連史可法都殉國了,燕公子豈還有幸?”

蘭猗怔怔的搖頭道:“不會的……他答應了我會活著回來接我的……”

“香君,走吧!我們不能進城了,就算是進了城也打聽不出更多的消息來,城裏僅留的百姓哪還敢談論前朝的軍隊?如今兵敗如山倒,咱們大明的大勢已去

,確實已無力回天囉!唉!”

蘇昆生見女子不吭聲,也不再勉強,陪著她坐在枯草叢中發著呆。

尚德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從包袱裏取出幹糧和水袋,遞給他們後,自己也拿了一塊玉米餅子啃了起來。

他們三人在揚州城外待了三天,直到確實再也打聽不出更多的消息,蘭猗這才木然的跟著蘇昆生往蘇州的方向行去。蘇昆生說,原本他們已經來到了揚州,還可以去城內問問泰州如皋縣怎麽走,投奔到冒辟疆家中住一陣子,香君還可以見到昔日的姐妹董小宛。可惜現在時局這麽亂,人人自顧不暇,估計也顧不上照顧他們。

董小宛還是嫁給冒辟疆了,即使是做一個小妾。

大概女人遇上了愛情,便隻有認命的份兒吧。

從那天起,蘭猗便變得不愛說話,她的哮喘病發作得越來越嚴重了,沒有了藥物支撐,也沒有了貼身侍女照顧,跟著兩個大男人顛沛流離的在外奔走,她迅速消瘦了下去,整個人變得無比沉默,死死壓抑著自己不說一聲苦累。

蘇昆生很是擔心她的身體,幸好他自己身上並不算太拮據,從南京城奔出逃命時也帶上了所有身家家當,為了照顧香君,便換乘商船往蘇州而去,減少路麵上的顛簸。蘭猗很感激他的心意,卻無法說出更多感謝的話來,她的一顆心早已顧及不到其他,沒有了燕還的消息,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勉強撐下去多久。

幸好蘇州情況還比較平靜。

一到蘇州,蘇昆生便將蘭猗暫時安置在小客棧內,遣尚德去請了大夫來問診。大夫請來後,替蘭猗診斷了病情,表情十分嚴肅,悄悄把蘇昆生拉到一旁,在耳邊嘀嘀咕咕說了一大通話。

蘭猗一個字都沒聽到,她沒有注意去聽,也並不在意,隻是在掰著指頭數日子,離五月十五日南京城破的那一天又過去了四十六天。她消失不見的這段時間裏,也不知寇白門和施施、冰兒到底是如何度過的,有沒有到處去找她,有沒有受到清兵的傷害。

時過境遷,身體的病症拖得太久,有沒有經過精心調理和修養,蘭猗已經不能再長途跋涉了,甚至出不了遠門,坐不了太久的馬車和轎子。她整日整夜的咳嗽著,病怏怏的靠在床頭,心中懊悔為什麽沒有將那柄宮扇帶出來。或許它已經淹沒在媚香樓的大火之中。

那是燕還留給她唯一的信物,就這樣遺失了。

懷裏倒是還留著卞賽當年贈送的繡蘭絹帕,上麵繡了一個小小的“燕”字,針腳那麽生疏,甚至有些歪歪扭扭的不成樣子,看起來粗糙而好笑。這或許是燕還自己繡上去的吧。想象著一個大男人別扭的捏著針線繡絲絹,蘭猗不由彎起一抹笑意,心中對他刻骨的惦念又深了幾分。

他們有多久沒有見到了?

她沒有刻意去數過日子,自從燕還北上的那天開始,她一直避免想到這個問題,也要求自己不去計較他到底走了多久。因為害怕一旦開始期盼他的歸期,自己會愈加按捺不住想要相見的心情,也會愈來愈急躁,到最後失去分寸鬧出亂子。

幸好,冥冥之中,老天爺仿佛是看她太過可憐,忽然讓她在不經意間看見了二哥孫如柏的身影。

蘭猗想了很久,反複回憶著那天在媚香樓二樓欄杆後向下看見的那個年輕男人,他的眉眼,他的神色,他的麵容……那麽多地方與記憶中的二哥有著相似之處,她情願相信,這是老天爺的旨意,讓她不至於在絕望中輕易放棄自己。

至少,在這個陌生的世道裏,還有二哥如柏也艱難的生活著。

【作者題外話】:本文將於月底31日完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