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梳攏定局
如此一來，蘭猗也隻以為侯方域終於感覺到沒意思，知難而退罷了手。
施施卻看不下去了，盯著司懷委委屈屈的樣子，腦子裏沒來由升起一股不甘之氣，趁蘭猗和醉墨不注意，悄悄將小書童拉到一邊。
“我家小姐做得這麽不留情麵，是當真不樂意呢……”
她微微紅著臉，躊躇道：“為了侯公子著想，還請以後不要再送東西來了，送來也會被拒門外。”
司懷為難道：“施施姑娘，你不知道我家公子，看上去儒雅文氣，卻也是有點少爺脾氣的。他在家就是老爺的寶貝疙瘩，從沒受過什麽挫折，也沒受過姑娘家的委屈……可在李小姐這兒卻每次都被拂了麵子……我、我實在不好交差啊。”
施施歎了口氣，目光中似乎含著一絲憐憫：“真是難為侯公子一片癡心好意了。這樣吧，你把東西給我，我想法子替你轉交給我家小姐。”
她調皮而狡黠的一笑：“這樣迂回作戰，總比你硬碰硬的好。”
有了貼身侍女的幫忙，還不事半功倍？
小書童頓時大喜，連連道謝：“多謝施施姑娘幫忙，回頭我一定告訴公子，讓他感念著施施姑娘的恩德。”
“侯公子這麽好的人，我也不希望我家小姐錯過了。你也別客氣了，快回去吧。”
施施看著書懷如釋重負走遠的身影，圓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轉而換上一副冷然麵容，看著手裏的小瓦罐，看四周沒人注意，走到河畔圍欄前將那小瓦罐往秦淮河一扔，“噗通”一聲輕響，罐子濺起一小簇水花，沉沉浮浮的隨著河水往遠方蕩去。
女孩的目光隨著罐子飄遠，似乎心情大好，唇角彎起一抹嘲諷的笑。
蘭猗托病不見客的事兒瞞不過李貞麗的眼睛，她也不說破，由著小丫頭自我沉醉下去，看她那副懨懨避世的樣子，怕是真的對那個莊公子動了真情，這樣下去怎麽得了？
不過，李貞麗是看著香君長大的，心中對這個義女的疼惜不言而喻，她怎能讓香君將一輩子耗盡在風月之所賣笑，重走自己的老路？
李貞麗是真心希望香君能遇到一位情義兩全的男人，托付終身。為此，她早就在一眾文人雅士中暗自物色能配得上香君的良人，直到年少有成的侯方域漸漸聲名鵲起，並被複社中人熱心引薦到明月館。
雖說莊庭宋是按察使總督大人的公子，家世顯赫，長得也一表人才，確實是良好人選。可畢竟這幾年之中，複社名流們都在著意給侯方域牽橋搭線，若真由香君自己做主，怕是得罪的就不止一人了。
倘若香君真不願意隨了侯方域，那也隻能隨她去了。
又過了幾日，蘭猗還是整天無精打采，連寇白門去看她，也說不了多久話，就臉色凝重的掩門出來。醉墨也回話說小姐已經好些天沒出房門了，一直暗自抹淚，人都瘦了很多。
李貞麗想不明白為什麽侯方域會言之鑿鑿的說，香君曾親口說過“隻接待他一個人”這種話。或許是
陰差陽錯，或許她心底改變了主意卻仍惦記著莊公子，隻能暗自神傷。李貞麗不想打擾，隻能在廂房外憂心忡忡的看著一直臥床不起的少女，無奈歎氣。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南京城內開始悄然流傳起一個說法。
“聽說‘江南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要為媚香樓的李香君姑娘梳攏了呢。”
“啊，複社名公子配江南名女，果然是絕配！”
“侯公子真是豔福不淺呐，竟能獨享美人，真是羨煞我也！那香扇墜兒生性高傲，常人連見一麵都難，怎麽就突然願意梳攏了呢？可惜，可惜！”
這消息一陣風兒似的傳遍了整個南京城，自然也吹到了蘭猗耳朵裏。她將自己掩在房內許久，已悶得臉色蒼白，一聽醉墨給自己學舌的那些混賬話，頓時氣得直喘氣，一把將手裏的杯子給砸在了地上。
“誰傳的消息？誰學的嘴兒？”
“小姐息怒……”
醉墨見她動了這麽大的怒氣，頓時嚇了一跳，怯生生的回道。
“婢子說出來，小姐可別生氣。我方才想去夫人那兒討個真切消息，誰知恰好看見夫人在接待貴客。白門小姐遣了冰兒悄悄告訴我，那貴客正是近來與侯公子往來密切的楊龍友先生……”
楊龍友？
楊龍友說起來也是一名複社的成員，與吳應箕交好，隻是後來與馬士英的親妹妹成親以後，才與複社眾人漸漸疏遠。因為馬士英曾任南京戶部主事，曾依附過以魏忠賢為首的閹黨勢力，也受過阮大铖的恩惠，落魄時被阮大铖一手提拔過。
這阮大铖與東林黨和複社名流積怨很深，平日喜歡耍點小聰明，知道明月館是複社名流的常聚地點，便經常派人來旁敲側擊，打聽陳貞慧等人的行跡，似乎有意拉攏複社的關係。
蘭猗幾次都指派龜奴將那跑腿的小廝毫不留情的轟出去，鬧得對方灰頭土臉，她則樂得哈哈大笑。
想不到這一回阮大铖竟通過楊龍友與吳應箕的交情，來了一招“曲線救國”。
蘭猗撫了撫胸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香扇墜要嫁侯方域的消息早已鬧得滿城皆知，隻是她刻意避客，寇白門又頻繁的被保國公朱國弼派來的轎子接走，陪這位大官人外出遊玩，她身邊連個可以說話的人兒都沒有。
眼下可怎麽辦？
滿心焦慮之間，蘭猗總是不可抑製的想起那個漆黑冰冷的晚上，想念那個男人摟住自己的有力臂膀，想念他與自己唇舌相融的親吻，想念他或深情或暴怒的話語……
她真的是瘋了。真的。
1640年秋，天下兵亂，天災橫行，餓殍遍地，朝廷兵馬與闖軍打得難解難分，無數貪官名士卻仍徜徉在秦淮溫柔鄉中。
就是在這樣奇特的環境下，蘭猗甚至有些痛恨自己的不爭氣了。
她放棄了燕還，卻仍心心念念惦記著他的安危。無數次夜晚噩夢，夢到他被敵人刺中胸口，血灑一地，重重的從戰馬背上摔落下
來，被無數馬蹄踐踏……盡管如此，她卻不敢去找莊庭宋問一問，甚至不敢打聽他的消息。
僅僅像一個掩耳盜鈴的膽小鬼，縮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暗自垂淚。
而這一天，李貞麗卻不再允許她繼續自哀自憐下去，帶著侍女端著一個紅絨小托盤走了進來。
“香君，侯公子送來了擬好的梳攏喜宴的日子，你來挑一挑。”
少女正臨窗而坐，纖細的背影一動不動，任憑河麵微風吹拂，青絲悄然飛揚，襯托得她孤寂的身影越發惹人憐愛。
李貞麗歎了一口氣，低聲道：“你也不要裝作沒聽到。這事兒已算是定局，聽聽外麵的風聲就明白了。所有人都知道侯朝宗要為李香君舉辦梳攏喜宴，就連複社那些人都在給侯公子送賀禮道喜……晚了，已經挽不回了。”
“娘，這傳聞是誰放出聲來的？”
見少女轉過身來，如水杏眼怔怔的看著自己，李貞麗心頭一痛，搖了搖頭：“恐怕便是侯公子示意的吧。”
這真是要把人往絕路上趕了。
香君這孩子的性子，李貞麗再清楚不過，如果她當真不願意，自己也不會再勉強她，大不了從此跟複社名流交惡，失去了這一大棵“好乘涼”的蒼天巨樹……
隻是，陳貞慧那兒該如何交代？明月館今後的生意又該如何繼續？
誰也沒法說得清楚。
這成與敗，或許就在香君的一念之差。
李貞麗不再說話，隻是定定的看著窗邊單薄纖細的少女，但見她臉色蒼白如紙，昔日嬌豔欲滴的紅唇仿佛也失去了光澤，整個人變得頹喪而落寞，清瘦極了。
兩人沉默冰冷的氛圍感染了隨侍的侍女，她們隻能彼此交換著不安的眼神，同樣緊張的盯著李香君，似乎往後自己在明月館的命運也寄托在這位絕世佳人的身上。
半晌，蘭猗緩緩垂下眸子，嗓音疲憊而冷淡：“一切，但憑娘為我做主便是。李香君的命都是娘救回來的，我斷然不會再讓娘為難。”
說話間，一顆晶瑩的淚珠緩緩順著她光潔的臉頰滑落，悄然滴在窗下的小案幾上。
少女轉過身去，不再說話，沉默得猶如從來沒有開過口，但她曾經靈動的眼底似乎驟然失去了生氣，李貞麗何嚐沒有看出來？
怪就隻怪，那莊公子命裏沒有跟香君終身廝守的緣分吧。
再怎麽說，侯朝宗也是人品家世樣樣出挑的貴家公子，也不算辱沒了香君。
“唉，自古以來情字誤人，幾乎沒有女子能夠逃脫得了。你若心中不自在，便再清淨兩日。”
李貞麗出門前仍忍不住回頭勸道：“香君，這些年來你的身價倍漲，按照我們這一行裏的規矩，怕是梳攏喜宴都要花上兩三千兩銀子了，還沒算上打點你的同行姐妹的費用……我瞧著侯公子雖身家富貴，可也難得有那麽多銀子拿來揮霍，怕是得緩一緩。如此，你好好想想吧……隻是這一次，縱然能拖延幾日，也無法反悔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