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桃夭,像你這樣的人,永遠都不明白我們這種女子的感覺。女子哪個不願意有一張漂亮的容顏,能夠讓所有人都捧著寵,讓好男子都傾慕自己。可是,我們隻是生的普通了些,平凡了些,難道就該受盡嘲笑,孤苦終老嗎?”

城裏每一年的花魁大賽,就是這些長相平庸的女子的災難。所有的男子,老老少少,富貴子弟,寒門學士,全都卯足了勁想去見上花魁一麵,更有甚者,將所有積攢的積蓄都砸了進去,隻為春宵一度。

那些苦苦守在閨中的普通女子,即使連嫁妝都願意放棄了,卻還是難以嫁出去。哪怕後來終於成了人婦,夫君卻寧可抱著花魁的畫像吟詩作賦,也不肯和家裏的妻子說上一句安慰的話。每年有多少貌醜的女子因此在家中老死,多少相貌平平的婦人受盡苦楚,又有多少人知道。

眼睛瞪得大大的,杜青黛整個人瘋瘋癲癲地說,“可是現在就不一樣了,自從那些花魁被吃了臉,大家都說驚鴻樓裏鬧鬼了,大家全都不來了,他們才會願意回去安心地娶一房妻,好好愛她,好好疼她,再不做才子佳人的風月夢了。”

天動於心不忍,不想讓她再執迷不悟,“杜姑娘,你不要再苦苦執著了,你說其他女子可憐,那些花魁何嚐不是可憐人呢?如果可以,或許她們寧願沒有那張臉,寧願當一個普普通通的民婦,嫁給一個屬於自己一個人的丈夫。如果真的要這樣一個個殺下去,杜姑娘,你殺得盡嗎?”

怔怔地望著小和尚,杜青黛眼淚唰地滑了下來。是啊,她怎麽殺得盡呢,隻要這些男人的心一天不再這裏,就是殺光了所有的美麗女子,他們還是不肯回頭看一眼啊。

見杜青黛微微有些被自己說動了,天動和桃夭對視一眼,接著慢慢靠近她,“杜姑娘,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已經走錯了一步,不要再繼續錯下去了!”

淒楚地搖了搖頭,杜青黛含淚說,“晚了,晚了!就算你說的都是對的,就算你一開始就和我說明白,我一樣會殺了他們,殺了他們的!”

“是她們欠我的,欠我的!”

“她們欠你了,我可曾欠了你!”桃夭將手裏的盒子一下子砸到她身上,將她額頭上摔出了一個血口子,頓時血流披麵。

鮮血模糊了杜青黛的視線,劇痛也讓她微微清醒了些,“沒有,從來沒有。桃姐姐,你待我很好,隻是我必須要殺了你,隻怪你管的太多了,連那個野種也帶了回來,我別無他法。”

“那好,我隻問你一句,你要老實回答我,隻當是對我的補償。”

“好。”

低下眼,桃夭瞧著她,“我問你,當年李青鄺的新婦,是誰殺的?”

輕輕一笑,杜青黛搖了搖頭,“佛曰,說不得,說不得。”

“那不如現在就將杜遠樓主請來,咱們當麵對質,怎麽樣?”桃夭神色淡淡。 

 杜青黛不敢置信地看著他,扭過頭,就見到天動從床後找來了個蓬頭垢麵的男子,一抬頭,不是杜遠又是誰!

原來從一開始,這就是騙局。

當時天動還問過桃夭,那個幕後人究竟是誰。

桃夭隻說了一句話,你想想看,誰是一開始就出現在我們麵前,卻讓誰都沒有注意到她,甚至從來沒有懷疑到她身上的人,是誰。

接著,天動就被派去將牢裏的杜遠接回來,點了啞穴和定身穴,藏在了床後。然後自己換上了桃夭的衣服,用了縮骨功,扮作了桃夭在房間裏毒發。

桃夭隻負責等,等狐狸露出尾巴。

見到杜遠出來,杜青黛眼裏充滿了仇恨,十指恨不得挖出他的心來,卻被桃夭一下子點了穴道,渾身一軟,失去了力氣。

杜遠整個人都蒼老得厲害,看著地上的杜青黛,幹燥的雙唇上下開合,輕輕喚了一聲。

“黛兒。”

“你,你是誰!”杜青黛渾身一抖,這樣的語氣,隻有自己的親生父親才會這麽喊他,李青鄺從來不會這麽喊,也喊不出來。

“我是你爹爹,真真正正的爹爹。”杜遠低下身子,將杜青黛摟緊懷裏,不禁老淚縱橫,“這麽多年來,我從來沒有聽你喊我一聲爹爹,也不敢在光明正大的地方認你,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啊!”

杜青黛眼淚止不住地流,嗚咽到一半,突然將他推開,“你走,你走開,你才不是我爹,你是李青鄺!”

沒有想象中的難過,杜遠反而老懷寬慰地含著笑,摸了摸杜青黛的腦袋,“傻孩子,我已經全招了,不管我是紀酌還是杜遠,這些人都是我殺的。你別怕,你不會牽連到我的,我也不會讓你有事。”

感受著杜遠幹燥的手掌,杜青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眼淚漸漸模糊了視線。

“桃姐姐,我再求你最後一件事,”杜青黛轉過頭看著她,“待會將這個假冒我爹的人帶出去,一切都是我做的,和他沒有關係。”

奮力推開了杜遠,杜青黛在所有人都以為她沒有力氣動彈的時候,拚盡全力,撞上了牆壁,一下子沒有了氣息。

“黛兒!”

身子軟軟地跌下來,被杜遠一把摟住,杜遠捂著她腦袋上的大口子,血從口子裏沄沄地留著,止都止不住,“孩子,別怕,我會醫好你的!我可是城裏最好的大夫,一定會治好的!”

杜青黛無力地一笑,鮮血快速地從身體裏流淌出去,讓她的臉色變得青白起來。拉開杜遠捂在自己額上的手,杜青黛像小貓一般掙紮著,想要推開他,“你,你走。”

眼裏從眼角一直往下流,和鮮血混在一起,杜青黛十分不舍得地看著爹爹的臉龐,這麽多年沒有見了,她的爹爹老了太多了。每次見麵時,都是匆匆別過,她是驚鴻樓的少主人,他是濟芸廬的大醫師,根本不能有好好說話的機會。

從自己知道紀酌就是自

己親生父親開始,杜青黛就將他當做了除了李青鄺之外,最恨的那個人。如果不是他拋棄了自己,自己也不會淪到這個地步,不會變的這麽任人踐踏。

這還是這麽多年來,第一次躺在她爹爹的懷裏,像個孩子一樣。

她現在唯一能夠為杜遠做的,隻能將所有的責任都承擔下來,盡作為女兒的最後一份孝心。

須臾間,杜青黛就不再呼吸,靜靜地依偎在杜遠懷裏,仿佛是睡著了,正在做個好夢。

桃夭不忍地閉了閉眼,即使剛剛在杜青黛想方設法想要殺了自己的時候,自己已經說過不再放過她,但是現在,她還是不忍心了。

感到自己的手被人輕輕握住,桃夭依賴著那點溫度,終於沒有那麽難受了。剛剛還是四個人,如今變成三人的房間裏,大家都沒有說話,靜默得像一潭死水。

最終打破這寂靜的,是杜遠。他看著桃夭和天動,眼裏無悲無喜,說,“你們願意聽個故事嗎?”

其實這算不得什麽吸引人的故事,情節俗套,和三文錢一本的小話本中寫的差不多。

這一年的上元節,滿城都是燈火通亮,一直蜿蜒著,到了那河邊。家家的少年和姑娘都聚在那裏,三三兩兩地聚在那攤子上,挑選著喜歡的花燈。有哪家的俊書生,撿起姑娘落下的帕子,傻傻地呆站在那裏不知所措。

那女子低了低頭,臉上的眼淚還沒有幹,匆匆衝他行了禮,“這位公子,您拿了奴家的帕子。”

在同伴的哄笑聲裏,姑娘接過了帕子,掩麵走開了。那書生望著不見的粉衣,回想著人比花嬌的佳人,惘然若失。書生憨笑著應著,瞧著河對岸放花燈的女子,心裏怦然一動。或許,這就叫此生情長了吧。

那是杜遠第一次,對於亡妻之外的女子,有這樣怦然心動的感覺。他總是不時想著,什麽時候能夠再見到那位姑娘一麵,不知她是否還是流著兩行清淚,讓人憐惜。

隻是,天有不測,杜遠不知道自己再見到她的時候,會是這樣一番境地。樓裏新晉的花魁清歌娘子,第一夜的叫價高的離譜,最終被城中著名的富商給拍了下來。杜遠在等著清歌出來之前還在想著,不知道自己那個鬼靈精的弟弟,究竟挑出了怎麽樣一個絕色美人了。

等到那層珠簾挑起,杜遠手裏的酒杯傾覆。

那日河上放花燈的女子,如今正站在滿堂燈火之下,走向另一個男人。

經過杜遠時,清歌微微停頓了下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而後又輕飄飄地走開了。

隻有杜遠一個人聽到了那句話,在兩人第一次如此靠近的時候,說的第一句話。

她說,樓主,你贏了。

那一夜,杜遠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他聽著滿樓的笙簫聲,瞧著那間紅燭帳暖的廂房,隻能一次次地仰頭,飲盡杯中酒。

他不曾贏過什麽,卻一夕之間輸了全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