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萬火樓閣

其實不用別人說,桃夭心裏也如明鏡一樣。握起天動的雙手,上麵全都是針孔,都是天動為了試驗施診的力度,在自己身上試過了一遍又一遍。桃夭從來不知道那些姑娘為什麽總是會喜歡淚眼漣漣的,不過現在這一刻,她卻一點都不介意為天動留上一滴淚。

看著熟睡的天動,桃夭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吐出一句話,“六根不淨的小和尚,你才是世界上最薄情寡義的人。”

明明一個是天上,一個是地下,但是這個人卻一直靠近自己,陪著自己,讓自己恍惚間覺得,這個人可能會有那麽一點點動心,一點點傾斜。

可是啊,你現在這樣任意地給予我希望,到了他日要親手毀了它的時候,那自己一定會比現在更加可笑。

你送我一程,我別君千裏,不送。

放開了天動的手,桃夭坐直了身子,漸漸遠離他。

桃夭,桃夭,放了他吧。

休養了幾日,天動精神抖擻,一點都沒有從前那樣病歪歪的樣子,甚至還有了意外收獲,等到他運氣到丹田裏,居然發現原本空無一物的裏麵居然內勁滿滿,甚至比從前還有高了一截。

八覺大師眼皮一撩,半點不驚訝,“你在施針的時候耗盡了內力,其實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要知道器滿必傾,隻有全部清空,才能夠溶得更多。”

天動張大了嘴巴,沒想到還有這一茬,等到回過勁兒來,天動覺得哪裏不對了,小心翼翼地問,“師傅,你該不會是故意讓我去救桃姑娘的吧?”

想想就覺得不合理啊,明明說是施針一次就會耗十年的壽命,怎麽到他這裏還能夠有了意外橫財了?

八覺大師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隻是飽含深意地看著他,“為師年事已高,如果再來一次,說不準真的就駕鶴西去嘍!”

扶著額頭,天動都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高興了。

等到兩個人的身體都恢複得差不多了,沒有拖遝,便和八覺大師拜別。地搖依依不舍地拉著桃夭的衣擺,大大的眼睛裏滿是不情願,不過他很懂事,沒有哭鬧著不讓他們走。

摸了摸小家夥光溜溜的腦袋,桃夭傾下身,從口袋裏套出了個東西,放到地搖手裏,便和天動離開了。

地搖攤開手,隻見上麵躺著塊小石頭,用筆在上麵描出了幅山水圖,似乎連水都在湧動著。天動張大了嘴巴,再抬頭,眼前的小道上早已經不見人影了。

坐上了回程的馬車,天動有些心不在焉,看著窗外直發愣。這次一別,或許再也不能回到寺中了,臨走時八覺大師隻和他說了句話,便轉身進去了。

悟如來想如來,非如來如是如來。

無論他日後能夠活到什麽時候,會走到哪裏,他永遠都不會忘記,他曾經在那無名山上的年歲,與青燈古佛為伴,不知何年。

一路無言地進了扶餘城,兩人沒有直接回驚鴻樓,反而先去了酒老爺子的住處。

當日情況匆忙,一時又找不到酒老頭,天動隻得將饅頭送到了酒老頭的家中,並且寫了張條子,囑托他好好照顧饅頭。如今一別數日,兩人放心不下,便立刻去找尋他們。

敲了一陣門,裏麵傳來的輕快的腳步

聲,接著就見一個黑臉的少年打開門,一臉驚喜地看著他們,“桃姐姐,天大哥,你們回來啦!”

天動和桃夭麵麵相覷,這小黑人不管是身形,樣貌,聲音,一點兒都不像是饅頭,更別提整個人隻剩一雙眼睛是亮著的。

酒老頭破天荒地還在家中,見兩人站在門口,驚訝後連忙說,“快,進來再說!”

坐在桌前,小黑人還和兩人粘糊著,公鴨似的聲音吧啦吧啦說著,怎麽都不肯停下來。

看桃夭和天動哭笑不得的樣子,酒老頭洋洋得意地抿了口小酒,說,“娃兒,去洗洗幹淨,出來給他們瞧瞧你胖了幾斤!”

小黑人欸地答了一聲,跟小泥鰍似的進了房間裏。不一會兒,一個白嫩嫩的小饅頭出爐了,除了身材走形了點,看上去都開朗了幾分。

撓了撓頭,饅頭身手將衣服解開,將那幾斤棉花“肥肉”都掏了出來,再一轉身,又變回了從前那個軟乎乎的樣子了。

桃夭忍俊不禁,說,“老爺子,你這一招瞞天過海可真不錯,連我們都騙過了。”

搖頭晃腦了一頓,老爺子雙頰都紅通通的,別提多得意了,“那是,你們把娃子囑托給我,我還能不盡心盡力了?何況這饅頭和我投緣,我當然要好好護著!”

饅頭嘻嘻一笑,一老一少其樂融融,倒是讓桃夭和天動有種意外撿寶的感覺。

幾句家常話完,酒老頭話歸正題,“桃姑娘,聽天小哥說你生病了,現在好點了嗎?”

“老爺子放心吧,已經沒有大礙了。”

沒有像想象中那樣鬆了口氣,酒老爺子放下了手裏的酒葫蘆,雙眉深深糾結到一起,“城裏這幾天,還是不太平啊!”

人人都說事不過三,雖然前麵發生了兩起命案,死了三個年輕姑娘,可是這活著的人從來不會因為死去的人放棄生活,沒過幾日,該尋歡作樂還是尋歡作樂,該花天酒地也還是花天酒地,仿佛從來沒有這回事一般。

不得不說,杜遠做事當真心機費盡,先是給那幾個姑娘家裏花了大價錢,讓他們絕口不提為姑娘申怨的事情,要是有像扶柳家這樣的硬骨頭,那就先來一番硬手段,接著趕出扶餘城去。

更有甚者,城裏居然隱隱掀起了一番言論,說驚鴻樓是為大家消了業障,免得清歌娘子將怨氣發泄到普通少女身上。這一場血淚命案,如今說成了一出以命抵命的笑談,甚至那些紈絝的公子哥兒相互下注,猜測樓裏哪一個漂亮姑娘會是下一個吃臉的對象。

就在風波緩緩平息時,第三起命案發生了,而這一次,徹底擊毀了杜遠的全盤計劃。

前兩任的花魁娘子都橫死當場,如今呼聲最高的花魁是一名外邦的胡姬女子,花名伽藍。伽藍入樓的時間也不長,但很快就占據了一席之地,很多恩客都是衝著她來捧場的,算得上名滿全城。

天動托著下巴,有些疑問,“那,這位伽藍姑娘也是像之前的幾位一樣,身懷名器嗎?”

出乎意料的,桃夭搖了搖頭,“不,她身上什麽都沒有,頂多隻是比普通姑娘漂亮些。名器這種東西本來就可遇不可求,這是老天爺賞飯吃,不是什麽人都能有的。”

“不過

伽藍確實是個勤勉又夠又天分的學生,她靠自己苦練的纖腰細柳舞,足夠比得上真名器八分了。”

酒老頭捧著酒葫蘆又喝了一口,“可惜,這花開得盛了,敗得也就早了。”

幾天前,伽藍在湖心中架了個空中閣樓,勝邀一眾豪客,在湖上縱情整夜。聽說那一夜,不光光絲弦聲傳十裏,連湖心的水都泛起了酒香,飲水的飛鳥飲了水,都醉醺醺的飛不起來。

等到天明後,公子哥們心滿意足地回了家中,約好今晚再來相會,自己家中帶來的家婢和美奴,就留在了水中閣中。

可是,下一次的狂歡沒有如約而至。這一天的霞光比以往每一日都要長久,明亮。

湖心的閣樓瞬間被圍在火光中,萬千綺羅燃得那樣烈,卻擋不住聲聲哀啼,聽得人膽戰心驚,不忍去看。

一場大火就這樣結束,閣裏的姑娘們無一幸免,十幾條人命,全都香消玉殞。這次已經不再是剝下了臉,是連身體都燃成了焦炭。

這一下,人們再也按捺不住了,官府迫於百姓的逼壓,直接將杜遠下了大牢,封了驚鴻樓,不允許再繼續開樓。

桃夭向倚背後一靠,尚還沒有回過神來。指甲陷入了手心裏,她卻一點都不覺得疼。

站起身,桃夭摸了摸饅頭的腦袋,讓他好好跟著酒老頭,等過幾日再來接他。得到饅頭乖乖的點頭,桃夭拉起天動,立刻往樓裏趕。

驚鴻樓外已經有官兵把守,見到二人進來,立刻用刀攔下,“辦案重地,閑人不得入內!”

桃夭也懶得多說,向天動伸開手,見他傻站在哪裏,恨鐵不成鋼地說,“銀子,拿來!”

好不容易進入了樓裏,這裏卻是一片狼藉。樓裏哪裏還有從前的金碧輝煌,滿地的碎屑,一點值錢的東西都不見了。這還不止,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一群壯漢家丁,逮到又幾分姿容的女子就搶,已經綁起了好幾個。

正在這時,樓上突然發出一陣尖銳的悲鳴,緊接著一間房門被打開,跑出來了一個衣衫不整的女子,不光上衣被撕碎,身上臉上都是青紫,有的還流著血。沒有跑出兩步,後麵就跟出一個光著上身的男子,一看就知道是發生了什麽。

那女子見走投無路,身後的豺狼又步步緊逼,索性羞憤地閉上眼,竟然縱身向下一躍!

桃夭見情急,立刻大喊一聲,“小和尚,接住她!”

沒有等桃夭開口,天動已經動手去了,隻是這二樓不高,天動隻能夠勉強讓女子落在自己身上,減少了衝擊。那女子張開眼的一瞬間,就見一件素色布衣落下,裹住了自己的身子。

一旁的龜奴和丫鬟趕忙上前,將女子扶起來。捂著外衣,女子見到麵前的桃夭,立刻留下兩行清淚,“桃姐姐,快快救我!”

桃夭認出來,這是樓裏的個清倌,見這樣子,不要問也明白了。

聽到女子的喊聲,眾人這才看到了門口的桃夭,立刻紛紛擁上前,涕泗橫流,像是見到救星一般。這時,春媽媽不知從哪裏慌亂地跑了過來,鬢發亂成一團,撲通跪在地上,“桃姑娘,桃姑娘,你可算回來了!你和這位高僧一定要發發慈悲,為我們主持公道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