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懷璧其罪

那聲音沙啞而粘稠,像是喉嚨口攀附著上萬條冤魂的鮮血,令人不寒而栗,幾個膽子小點的少年直接躺倒在身邊人的懷中。

門,吱呀一聲,緩緩開出一條縫來,露出一隻渾濁不堪的眼睛,像極了從地獄中爬出的惡鬼。

“媽呀!”有人見了,怕腿就跑,長弓一個眼色,大光頭將他們攔了下來。

屋外有引魂燈慘淡的白光,屋內卻漆黑一片,借著清冷的月光和淡淡燈光,才能看清楚眼前之人的樣貌。

耄耋老者,蒼顏白發,臉上的皺紋溝壑叢生,缺了一隻耳朵,雙眼沒有絲毫光彩,他咧嘴桀桀笑著,笑聲令人毛骨悚然,張開嘴眾人才看清他口中已經沒有了一顆牙齒,露出血紅色的牙齦,看得人胃酸翻騰。

長弓伸出手在那老者麵前晃了晃,沒有絲毫反應,卻是瞎了,也不知瞎了多久。

那老者剩下的一隻耳朵輕顫了幾下,幹枯的手掌一把握住長弓的手腕,他又裂開無牙的嘴巴笑了起來:“小娃娃,可別以為老頭子我眼睛瞎了,就不知道你們在做些什麽了,老頭子我心裏明白的很。”

老者握得並不緊,長弓輕輕一掙就掙脫了開來,他眯了眯眼睛,上下打量著衣衫襤褸的老者,出人意料地勾住了老者的肩膀:“老人家,何必在這裏裝神弄鬼的,你這樣子看著有些瘮人,可是嚇不倒我。”

老者顯然是沒有想到他會突然勾住自己的肩膀,嘴角抽搐了一下,陰測測地說道:“老頭子我可不是在裝神弄鬼,這裏原本就是一座鬼村,我就是這鬼村裏的老鬼。”

說著,他便揮開長弓的手臂,反身進了屋內。屋內沒有掌燈,一個瞎子自然不用,眾人隻聽見他若有似無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了出來:“你們若是不怕我這頭老鬼,就盡管進來吧!飯菜沒有,但是酒水管飽。”

這倒是個怪脾氣的老家夥,長弓摸索著血鞭,就準備進去,卻被落櫻拉住了衣袖,“你不要進去。”

長弓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我想要到哪裏去,你可是攔不住的。”說罷,他便掙脫了落櫻的小手,徑直沒入黑暗之中。

落櫻看著他的背影,咬了咬牙,緊跟在他身後。

長弓老大都進去了,做小弟的大光頭怎麽能呆在外麵,他一把扛起薑戈,推開麵前攔路的一眾少年,走了進去。

傑斯低頭想了想,邁開大步,那些少年卻是將他攔了下來:“原本還以為你是個明白人,怎麽也要和他們一起瘋?他們進去了,萬一裏麵真有什麽髒東西可怎麽辦?我說,我們還是走吧。”

真正令人恐懼的不是黑暗,而是黑暗中的未知。

“走?走到哪裏去?”傑斯淡然一笑:“如果說這屋內有髒東西,難道這屋外就沒有了?他們是我們現在唯一的保障,要是他們死了,我們誰也活不了!這種淺顯的道理,你們還不懂嗎?”

他看著那些和比他還要大上一些的少年,心中暗暗歎氣,要是他們執意要走,他也隻能跟他們在一起了,畢竟他們是他的職責所在。不過離開了夜梟,他們恐怕連一次刺殺都避不過去吧。

正當他們躊躇的時候,屋內響起了老者的聲音:“老頭子不需要燈火,那個膽氣最粗的小夥子,你到左邊的桌子上摸摸看,我記得應該還有一截蠟燭。點亮了蠟燭,才好叫你們看看我這老鬼的屋子。”

長弓的手腳很快,“嚓”的一聲,屋內燃起了星火燭光,雖然不亮,卻好過漆黑一片。

在朦朧一片的燭光中,眾人看清了老者寒酸的家。

用家徒四壁來形容他的破屋還不過分,整個屋內隻有一個冷炕,外加上堆在牆角雜亂無章的酒瓶,就連一張桌椅也是欠奉,空空蕩蕩的不似人的居所,他都不用吃飯嗎?

那些因為點燃了燭火才敢進屋的少年再次心裏發怵,不用吃飯隻要喝酒的人,那還算是人嗎?

那老者似乎聽到了他們心裏的聲音,一對渾濁的眼睛望了過來,他伸出猩紅的舌頭舔了舔嘴唇,嚇得那些少年直哆嗦,“一群膽小鬼,讓你們進屋還是

看在這個小夥子的麵子上,離老頭子我遠點,就呆在那邊的牆角就好。”

那些少年隻能照辦。

屋子不大,但是留下他們這十五個人還是足夠了。

老者拍了拍自己身邊的冷炕,對著長弓含糊不清地說道:“小子,可敢坐在老鬼身邊?”

長弓看著那七分像鬼,三分像人的老頭微微一笑,徑直坐到了他身邊。

老者舔了舔嘴唇,仰頭喝了一口壺中殘酒,將酒壺遞到長弓麵前,“小子,可敢喝這鬼酒?”

長弓將手中蠟燭往炕上一放,接過酒壺便咕嚕咕嚕地喝了起來,酒水濕了一些衣襟,他卻渾不在意,一口氣將那半壺殘酒喝了個一幹二淨,“老鬼,你這鬼酒味道可不怎麽樣嘛。”

老者哈哈大笑起來,如果說他的聲音瘮人,那笑聲卻出人意料的豪邁:“你這小子倒是挑剔,老鬼我也就喝得起這種劣酒了,給你喝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的。”

他一彎腰,又從身邊拎起了一壇尚未開封的劣酒,“來來來,你這小子對老夫的脾氣,沒有什麽下酒菜,你我就多喝幾杯!”

“幾杯哪裏夠,你這裏有多少,我們就喝多少!”長弓一掌拍開封紙,仰天猛灌了幾口,被貪杯的老鬼奪了回去。

眾人就這樣目瞪口呆地看著長弓和老頭牛飲,這夜梟膽子也太大了,這天下還有他不敢做的事情嗎?

他們也不想,若是膽氣不粗,如何練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的霸道劍?

這人一喝酒,話自然就多了起來,喝完酒的老頭臉上紅潤起來,鼻尖上掛著汗珠,倒是多了幾分人氣,算是半人半鬼的吧。

他指著站的離長弓不近不遠的落櫻說道:“這個女娃娃是你的什麽人?”

長弓瞥了落櫻一眼,一把將她摟在了懷中,“老鬼,你倒是猜猜這個小妮子到底是我什麽人。”

落櫻心中又氣又羞,卻被長弓的大手牢牢抱住,掙脫不開。

那老鬼哈哈一笑:“那還用說,這樣的漂亮姑娘,一定是你這小鬼的媳婦兒,你這小鬼倒是運道不錯嘛!”

落櫻心中羞極,真想反駁那老頭的,可是一抬眼看到長弓投來的溫柔目光,心裏竟然小鹿亂撞,又酸又甜的說不出話來。

長弓也不反駁,笑罵道:“你這個老不正經的,眼睛都瞎了還在這邊瞎說,就算是美得跟天仙一樣,你也是看不見的。”

“你小子懂個屁啊。老鬼我雖然眼睛瞎了,但是耳朵還好使,鼻子也沒有問題,這樣聲如黃鶯,提香撲鼻的要不是個美人,那還真是沒天理了,這樣的美人你要是都不動心,你就把老頭子我的酒喝光吧!”

長弓瞥了一眼懷中美人,“哈哈哈,那你可要輸了。這小妮子叫小紅,是我的女仆!可不是我的婆娘!”

落櫻臉色瞬間慘白,一把推開長弓已經放鬆的臂彎。

熱鬧的氣氛為之一僵,老者愣了愣,搖了搖頭:“你們這些年輕人啊,不管你了!來來,我們繼續喝酒。”

長弓看也未看臉色奇差的落櫻,搶過酒壺便連喝幾口,“老鬼,我倒是好奇你以前是做什麽的,搞得現在家徒四壁,不會是連老婆孩子都被你賣了換酒了吧。”

老者哈哈大笑:“你小子盡說混話,老鬼我告訴你,想當年老鬼我也是這個村子出了名的人物,知道這個村子叫什麽名字嗎?”

“當然知道,不就是出了座翡翠狐仙的玉石村嗎?”

“我告訴你,這玉石村的名號就是老頭子我給他們掙來的,就是老頭子我給他們找到了那塊一人大的玉石,因為我,這個村子才會有今天!”說到最後老者抱著酒壺哽咽起來。

長弓放下了酒壺,靜靜地等著老頭將話說完,“當年我將這玉石挖出來的時候,也沒有想到會為自己的村莊帶來繁榮,更沒想到這繁榮背後就是屍橫遍野。”

長弓食指輕輕撫摸著酒壺的壺口,眼神閃爍。方才這老頭還是一個半人半鬼,現在終於像個人樣了。少年們也突然發現,在麵前的哪裏是從未見過的

惡鬼,根本就是一個行將朽木的老者罷了。

“這些年村子裏原本是越來越好了,可是那一日來一個貴賓,我們原本以為他的到來將會讓我們村的名聲更上一層樓,現在想想根本就是癡人說夢,他當場就希望村莊將這翡翠送予他。”

老者激動地將酒壺往炕上一扣,“這怎麽可能,這翡翠狐仙就是我們玉石村的鎮村之寶,就算是女皇來了,也不會提出這樣過分的要求。隻可惜,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啊。”

“所以,他當場就殺了你們全村?”落櫻渾身一顫,好狠的人啊,為了一塊身外之物,竟然屠殺了一整村的平民百姓,這樣的人絕對不得好死。

老者搖了搖頭,冷笑著說道:“他怎麽可能會當場動手?這個人可是很愛惜自己的羽毛的。可笑,我們當初竟然還相信了他的鬼話!”

老者冷笑著,燭光搖曳,他那對渾濁的眼睛似乎都亮了起來,“當天夜裏,我們村就被一群裝備精良的土匪襲擊了!群村的人死了個幹幹淨淨,比我還大的裘老哥,剛剛落地的娃兒,一個不剩!可是我們村方圓百裏之內,哪來的土匪?”

少年中立刻有人反駁道:“那你怎麽活下來的。”

“我?”老者瞪著無神的雙眼,注視著方才出聲的那個人,一甩手便是擲去一個空酒壺,也就是那個少年反應迅速,不然必定被這酒壺砸的滿臉血花。

老者冷哼了一聲,自嘲地說道:“我為什麽活下來?因為我怕死!我怕的要命,我隻敢躲在死人堆裏,他們放火燒村,我的眼睛就是在那晚被炭火熏瞎的,我的耳朵也是在他們確認死屍的時候割掉的!我原本就應該和他們一起死了才好!”

“都死了?”或許是想到了村外累累墓碑,傑斯的臉色發白,雙手莫名地顫抖著。

“都死了,外麵的墓碑都是我立的。分得出屍首的,我將他們與家人葬在了一起,分不清的,就把骨灰混一混,哪個家裏還缺人,就勻著分一分,也算是為我自己的贖罪吧。”

傑斯可以想象,一個瞎眼老人在殘垣斷壁中來回穿梭,為一具具屍首找到自己的家,那種辛酸,那種淒涼,他再也忍不住胸口翻騰而起的熱血,高聲說道:“這位老伯,不瞞你說,我們就是要去帝都,你不妨告訴我們做下這種惡行的人是誰!我就不相信,這天下還沒有王法了!”

老者嘲諷地笑著:“娃娃,你還是太年輕了?這個人你們是鬥不過的,就算是我把名字告訴了你們又有什麽用。”

說罷,老者摸索著下了炕頭,喃喃說道:“老頭子年紀大了,喝了酒就要上廁所,你們這些膽小的小鬼,給老頭子我讓讓,不然尿在你們身上就怪不得我了。”

傑斯一把抓住老者的手腕,堅定不移地說道:“王子犯法與民同罪!您隻要敢說,我用性命擔保!必誅此獠!”

老者的身子微微一顫,隨後掙開傑斯的手掌,“孩子,你還年輕,犯不著送死。”說罷,繼續向門口走去。

傑斯傲然而立,衝著老者的後背高聲喊道:“如果這個世上人人都抱著您這樣的想法,那些強盜說什麽便是什麽,被搶了不敢反抗,被殺了也隻能含冤而死,公道何在?天理何在?法為何物?”

老者歎了口氣,“你會死的。”

傑斯坦然一笑,在燭光中,在黑夜裏,像是出塵的謫仙人,他的嘴角掛著淡漠的笑意,他的語氣也分外輕鬆,就現在說今晚吃些什麽一樣平靜:“這世上,總要有些人為正義而死的。”

老者已經走出了門外,他突然停住腳步,冷冷地說道:“那人就是當今八皇子!你要是有膽子,就去送死吧!臭小子!”

八皇子?

眾人同時皺眉,想不到此等惡事也是八皇子做的!這天下還有什麽他沒有做過的壞事?

長弓瞥眼去看落櫻的臉色,蒼白的一片,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就在此時,屋外傳來了老者的叫聲,“屋裏的人快走!騎兵來了!”

話音未落,遠處便傳來了震耳欲聾的奔蹄聲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