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人成各，今非昨

皇後的突然到來愈發惹皇上不快，一場宴席以皇上的拂袖離場而結束，眾大臣識趣地匆匆離宮回府，生怕帝後二人的怒火會發到自個兒身上，那可就不妙了。

古涉自行過弱冠禮多半在外，偶爾回京也是住於古殤的府邸，從不在宮中留宿。待他們兩兄弟離開，薑楓亦欲起身離宮，皇後叫住了他，“皇弟，你今晚且留下。”

薑楓身軀一僵，久久沒有回應。

“遵命，奴婢代主子應下了。”情況有些緊張，我忙跪下應聲道。

同心宮還是一樣的簡單冷清，無端讓人覺得荒涼，一步步走過，似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空落落的。皇後娘娘端莊穩步走於前，薑楓與我亦步亦趨隨在其後，初見時那位掌殿宮女依次點亮宮燈，瑩黃的光芒照亮每處，這才有了絲絲暖意。

“皇姐…”薑楓的心裏此刻怕是波濤洶湧、翻浪滾滾，連著語氣都帶了顫抖。

皇後欠身拍了拍名貴貴妃榻的另一側，甚是溫和道，“來，過來坐下，咱姐弟倆敘敘舊。”

薑楓點頭，艱難挪步過去，緩緩抬起頭仔細察看他近十五年未曾好好看過的皇姐，這個於他而言，最親近最重要最無法失去的女子。

“怎麽樣，老了許多吧。”皇後並不避開他的眼，輕撫上自己已有細小皺紋的眉角，帶笑道。而後她似極度困擾，擰眉歎氣，“總覺得這宮裏的女人老得特別快，過一天臉上就多一道皺紋，沒個幾年便人老珠黃，無人再願意待見了。”

薑楓漸漸平複了情緒，安慰她，“你年輕時候便是享譽第一的美人，縱使歲月無情，在臣弟眼裏，皇姐永遠是最美的，就如年複一年盛開的桃花，明燦奪目。”

“嗬嗬，大抵因了生於三月人間芳菲時，本宮總是偏愛桃花，愛它的爛漫，愛它的妖嬈。那時你們總拿了桃花來比我，我便當真無憂無慮，過得恣肆隨心。”憶起難忘的往昔，皇後的臉上洋溢著笑，傾國傾城。

傳聞前朝寧瑤長公主天生麗質、貌美無雙，果真不假。她的燦爛張揚與白悅兮是有些像的。腦中靈光一閃，我突然明了薑楓

初見白悅兮時為何會真心誇讚了。細想想，白悅兮在一定程度上與皇後娘娘有些許相似之處，尤其年少時的皇後。

薑楓眼神溫柔，語氣和緩，“我永生記得皇姐你十五歲及笄那年，執拗地不肯穿正裝大紅宮服，偏選了件桃紅來穿，父皇母後無奈，終是順了你。那時看著你純真無憂的笑顏，我就暗暗在心裏發誓，這一生，我都會拚盡全力保護好皇姐，不讓你受一點委屈傷害。”

“那個時候有父皇母後百般寵，你與亓蕭千般讓，我覺得自個兒便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了。定山侯野心勃勃、蠢蠢欲動我並不是不知曉，而是妄想著亓蕭可以力挽狂瀾，阻止他父親，卻不想竟是他一步步助著他父親登上帝位。”皇後說起這些時平和淡然，沒有不甘，隻是唏噓。

人都有執念，但過了這麽多年，該放下的已然能放下了。

“皇姐，當年亓蕭哥也是迫不得已，這麽些年，他定也難過萬分。”薑楓動容，第一次為自己的仇人說了話，隻因，他希望自己最愛的女子可以幸福安樂。

皇後沉默良久，長長歎了口氣，“有些事你可以選擇原諒，可以釋懷，卻無法忘卻。我有多愛他在乎他你知道的，可那又如何，每每閉眼，父皇母後枉死的情景便浮現眼前，讓我食不下咽、夜不安寐。薑楓，我有時覺得自己就如同行屍走肉，隻靠那點薄稀而可憐的回憶過活，直到老死。”

“我與你乃龍鳳胎，心靈相通，如何感覺不到，而我又何嚐不是。”兩人同樣愁雲慘淡，薑楓握了自家皇姐的纖手鼓勵道，“你自小就比我聰慧，書讀得多，又有想法，旁的我也不多說，你自然比我還看得通透，隻是皇姐，你萬不可有事，一定要好好活著，請你為了我和薑楠，一直一直活下去。”

這一對曆經滄桑、參破紅塵俗世的姐弟，我全然拿不出任何話來寬慰。這滾滾紅塵、漫漫一生，若是無那人陪伴在旁，於我，亦是沒有什麽意義的了。

那位年長的宮女一直候在暗處，淡然自若，心態也好得很。我猜測，她許是先前寧瑤長公主的貼身侍婢，對自家主子一路走來的境況

頗為清楚。忽地她走近我，耳語道，“你且候在這兒侍奉，我出去一下，片刻便來。”

我點點頭，然後一路看著她的身影消失於高大的朱紅宮門外。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為自己與薑楓各添了杯熱茶，皇後接著吟出下半闕，“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一首《釵頭鳳》道盡了多少悲歡離合，隱忍哀愁，尾音在空眶的殿內層層蕩開，似在追問，似在哀鳴。遑論皇後與薑楓，我的心中已盈滿滄桑衰敗之感。

“薑母後！—”一片死寂的大殿突地響起小男孩特有的清脆稚嫩之聲。

我們抬頭看去，隻見一個約摸八九歲、穿著華麗精致的小男孩正撒腿跑來。皇後見了他，立即眉開眼笑，還主動起身張開懷抱，小男孩喜盈盈撲了進去。

“這是…三皇子？”薑楓略帶不確定地問。他一年僅在宮中留兩日，多半不會瞧見這個年紀甚小的三皇子，自然沒有關於他的印象。

“嗯，你沒見過他幾麵，小孩子又長得快，模樣幾天一個樣，你是不是覺著特別眼生啊？”

皇後眉梢、眼角皆溢滿了笑容，看上去和藹慈祥，不若年少時張揚恣肆，不若平日裏淡薄冷漠。這是薑楓不曾見過的一麵，他怔愣過後，不由露出了欣慰的笑。

“你還好意思笑，都老大不小了，也沒見娶個一妻半妾，我惦記了那麽多年能抱上一堆孩子，現在看來，竟是瞎惦記了！”皇後親熱地拿小幾上的美味糕點喂三皇子吃，猛地瞥見薑楓嘴角的笑，故意帶了幾分不滿道。

薑楓搔首撓耳，尷尬地不知該應些什麽，年幼的三皇子一句話把眾人逗得直笑，“倨皇叔一點都不老，看著好年輕英俊的，簡直像臻兒的哥哥！”

望著皇後卸下心房、不顧形象的笑容，我悄悄瞅了眼候於不遠處、臉上亦帶笑的那個宮女。想必她適才出去便是接三皇子了，可見是個心思極通透的，對自家主子貼心暖肺地著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