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靖然之卷

若是,一路光風霽月。那麽,天地身如寄。

韓靖然站在烽塔最高處,烽火熊熊燃燒,下麵全是披著鎧甲的兵家武士們。馬的嘶鳴聲,旗幟在風中虎虎的聲音,人的呐喊聲……數百個年年日日,睜眼閉眼間,全是這些熟悉的將士們。

有時候,甚至會讓你覺得,生生世世,也走不出這片戰場。那些人的生命與榮耀,寄托在整個國家的使命上。一將功成萬骨枯,在所有的朝代,這都不僅是傳說。

“靖然,你是我家最出息的孩子了。在京中,宮裏頭有溫家把持,朝廷上有蘇家拿捏。我們韓家世代功勳,欲取得名聲,得到聖上賞識,隻能靠戰場這一條出路了。”睜眼閉眼間,臨行時,父母的叮嚀,仍在不斷回想。

韓靖然慢慢揚起嘴角,露出一個略諷刺的笑來。千年萬年間,他們這樣的大家族,隻能為名聲所累。

“將軍,已入了冬,朝廷並不給補給,怎麽辦?”能怎麽辦?咬著牙,死命撐!韓靖然背後,不是隻有一個人,隻有一個家族。千千萬萬條人的生命,都在他的一念之間。還記得第一次到北大荒的時候,荒蕪,淒涼,人跡罕至。

韓靖然練軍閑暇之際,去軍營旁邊的一個小城鎮裏閑晃。那時候,他想的是,看看平民百姓的生活,為這些百姓,寫折子的時候,可以向聖上訴功。那時候的韓靖然,並不是一味隻想著家族的利益,他也希望為百姓做些事。

卻是開了城門,城中也是淒淒涼涼四五個人在街上走。他見一位瞎眼老婆婆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在街上行走。兩旁皆是風沙,路人都掩著口鼻,不聞不問,低頭走自己的路。見那位老婆婆走路摔倒,半天站不起來,韓靖然心中憐惜,上去扶起老婆婆,低聲道,“婆婆,家中沒有他人嗎?為何獨自上街?這次是沒什麽危險,下次有什麽,後悔就晚了。”見婆婆神情淒楚,似有說不出的苦衷,韓靖然住了到口的話,改笑道,“如此,其實也沒什麽,婆婆下次不方便的話,找我便是。婆婆記住了,我是咱們北大荒新來的大將軍,以後啊,定然率領著萬千將士,把敵軍挫骨揚灰,趕出我國境地!”

他說的激憤異常,壯誌雄心。老婆婆卻聽而未聞,隻淡淡問,“將軍,你是要……從此常駐這裏嗎?勸將軍一聲,若有更好的打算,早早

準備著。這裏,少人可熬得住。已經走了五六個大將軍了,你來,又有什麽用?”

韓靖然被說得羞憤,收起了對老婆婆的好態度,淡淡冷聲,“婆婆何苦說出這樣滅己威風的話來?那幾個將軍,徒然沒什麽本事,被調回京城,我韓靖然心中自然有數。話說,老樹已成鐵,逢春也會再開花。婆婆信我一句,世上沒過不去的坎。”

當時,還有一句話,隱在心底沒說:我韓靖然,此生必將光風霽月!

老婆婆也沒再說多餘的話來,或許,對意氣風發的韓靖然來說,隻有現實,才足以讓他清醒。在以後的時光中,韓靖然再沒有見過那位老婆婆,卻一直記得她當初說的話,記得自己對她的誓言。

無論真假,無論堅信,他總也不能,讓自己失敗。

但現實,往往是不會按照人的心意來發展故事的。因聖上對邊關問題不看中,手中軍糧軍資往往不足,縱然韓靖然有心,也不過在北大荒磨時間,靠著時間,來掙功名。

一次次戰爭,一次次同袍死在身邊,一次次上京的折子被駁回……昏黃燈火下,麵對父親來信的問話,“蘇家欲與韓家聯姻,對方是蘇家長女,靖然,你以為,如何?”

韓靖然沉默地看著信,垂頭,嘴角露出深沉卻微嘲的笑:家中不能指望他軍功蓋世,便在別的地方,為他著想了嗎?蘇家長女,他……不屑。

駁回的信已被他寫好,收進包裹中。是一個人的到來,讓他改變了主意。幼時曾有一麵之緣的夏家嫡子夏文峰來北大荒投靠於他。

後來,他才知道,原來,那一年,發生了很多事。

風流倜儻的夏家公子夏文峰玩遍了京中良家女子和青樓女子,卻一朝不甚,被聖上最為鍾愛的未央公主看中,並要下嫁。未央公主被夏文峰拒絕,皇帝大怒,將夏公子趕出盛京,五年不得回京。

此後,八千裏路,一人獨行,人人都知道夏家公子為了一個公主,遠走他鄉。公子荒唐,人人慨歎。但一句荒唐,並不足以評價夏文峰。

站在韓靖然麵前的夏文峰,俊朗卓然,嘻嘻哈哈,“韓兄,以後兄弟就靠你了啊。”

韓靖然微微一笑,“不必客氣。”

可是,夏文峰在看到他要送進盛京的信後,得知他和蘇家的

婚事,神色有一閃而逝的古怪和異常,“蘇家嫡女……蘇婉清……嗎……這樣,也不錯。”有個秘密,被他藏封,絕口不提。

蘇婉清,婉約清揚。

韓靖然第一次聽到未來妻子的名字,是從夏文峰口中。

一瞬間,韓靖然從夏文峰眼中,看出自己未來的妻子,似乎有些什麽故事。而那時候,家中又來一封信,父親催婚……抱著一種古怪的情緒,韓靖然應了婚事,回京,娶了那位蘇姑娘。

可是之後多年,他鎮守邊關,她住在京城。除了每年少許的幾封信,他和她,幾乎沒有聯係。而夏文峰那個異常的眼神,隨著年齡漸長,更是再沒有出現了。

有時候,韓靖然會想,他是為了權勢,娶得她嗎?

那麽,年年月月,歲歲朝朝,獨守空閨的妻子,蘇家嫡女,蘇婉清……她又是怎麽想的呢?

這麽多年來,她為什麽,願意嫁給她呢?不是一天兩天,而是長達十年!

她替他侍奉公婆,她為他日夜操勞。

可是這樣閉眼,他卻連自己妻子的麵孔,都難以記起來。

韓靖然隻記得,熙乾十一年的時候,他十八歲,父親一日大喜,告訴他為他指了一門婚事,對方是四大家族之首,蘇家嫡女,蘇婉清。

正是這門婚事,轟動了整個京城,也為他在韓家成功贏取了不容置喙的地位。整整一年,他父母走路都是赫赫生風,笑容滿麵。

蘇婉清當時隻有十五歲,青澀美麗,瞪著一雙漂亮漆黑的眼鏡看他,一聲怯怯的“夫君”,所有女孩子的心事暴露無遺。他看著她,隻覺得她實在太小了,小的不足以擔起韓家長房的擔子。

於是,他除了新婚之夜與她相守,基本上不曾見到她。若要努力地回想,也隻記得那年他在府上,無意中碰上她訓斥下人,站在人前,白衣華美青絲如墨,身影清清冷冷的,似是連笑也不會。

這樣陌生的妻子,他實在很難想象,他們已成親十年,且是眾人欣羨的恩愛夫妻。

韓靖然垂首看著修長的手掌,手心有著厚重的粗繭,紋理煩亂。突然間就覺得疲憊,外表光鮮的名門大家,連個喜歡的女子都不能娶。娶到的名門閨秀,也對他毫無感情。

這樣想想,還真是悲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