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初問

她十分惡心此時的自己。

可是在這個戴著紅色頂帶、看衣著打扮至少是個七品掌事的太監麵前,她不得不以這副賄賂的“嘴臉”待人。果不其然,這太監收了她遞來的銀子,沉甸甸足有一二兩,這才鬆開方才那緊繃得似乎要吃人的臭臉,擺了擺手,說幾句好聽的話後,遙遙而去。

寄思微微鬆一口氣,硬撐的身子猛的一陣刺痛,微微一動即可感覺到衣衫與血肉粘在一起,她不敢再動彈,瞥一眼這宮女,隻道,“怎麽又是你,不是讓你不要多管閑事嗎?”

女子十分歡快地望她一眼,“姐姐方才不是剛剛替我解了圍嗎?”

“我那是救我自己。”

“可是姐姐說的是奴婢們。”

寄思不再說話,拿起笤帚繼續清掃,旋即嘶一聲叫痛。看來背部的傷口已經開始發炎了,望一眼西華門周圍的宮巷一望無際,這是要掃到何年何月啊?此時的女子已經緊緊地摻扶著她,滿臉關切道,“姐姐,你一定很痛吧。五十大板打下去可不是小事,你歇著,我來替你掃。”

“你不用幹自己的活兒嗎?”

女子伸手去搶她手中的苕帚,搖一搖頭道,“不礙事的,內管領又沒有時時刻刻盯著我。”

寄思緊握苕帚不放,隻需輕輕一撩,便將女子迫退數步,“我的事不用你管。記住,在這個皇宮中不要隨意施舍你的善心。”

女子瞪大眼睛看著她,真不明白為何她受了重傷卻還有如此大的力氣,“佛主說善有善報,為了來世能不再身為奴婢而命運卑jian,我願意當一個善良的人。”

寄思強忍背部痛楚,一邊清掃一邊冷漠地說道,“我隻是一個與你毫不相幹的人,別白費了你的善心,我不會回報你什麽的。”她繼續清掃,似有暖流在背部蜿蜒而下,也不知是血漬還是黃水濃汁。這女子咬了咬唇,一溜煙的調頭奔去,沒過一會兒拿著一把苕帚又返回她身邊,“姐姐,你別再趕我走了。西華門三巷七路又寬又長,你又受了傷,若不快些清掃幹淨,回頭內管領又該懲罰你了。”

她瞥一眼女子的滿頭大汗,再不說什麽。隻是心裏在嘲笑與可憐這女子,多麽像當初的自己,可以不顧一切的為了一個毫不相幹的人而揮灑汗水。這樣心地善良的人,若早知道會有慘絕的下場在前麵等著她,她還會不會義無反顧地去救人助人嗎?

苕帚下揚起的漫天塵沙彌漫在眼際,也撲滿了心靈。寄思握緊苕帚,將心事一一掩藏,眼前最重的事是將這三巷七路清掃完畢,否則又要有苦頭吃了,她咬一咬牙,背部火

辣辣的痛楚在強韌的意誌下漸轉微弱。

即使再痛,也痛不過心底的那一抹鮮血淋淋。

夜裏,亥時。

白日裏的那女子偷偷將寄思喊出寢室。那時她剛好回來,麵對著狹窄的一方睡榻且忍受著背部的傷痛。那些傷口動也動不得,迫得她根本無法正常躺臥,又何談安眠?

她緊拽住芙蓉樹幹,咬著牙坐在已結了秋霜的石頭上,“什麽事,非要叫出來說?”

女子眉眼歡笑地遞來一個玉米饅頭,“給,知道你還沒吃東西,特地給你留的。”

寄思輕輕揚了揚聲,“你怎拿得到這個?”

“我人緣好唄,快吃,雖然已經冷了,但是好歹能填一填肚子。隻是我沒有辦法替你弄到止痛治傷的膏藥,實在對不起。”

握著黃色的饅頭,穀物的香氣隱隱約約撲鼻而來。

有多久,沒有人這樣關心她了?

她眨了眨酸澀的雙眸,將動容的目光落在這女子身上,隻見她依著另一個石頭坐著,手裏捧著一塊碎成三塊的翠雕子辰玉佩,眼裏有些許悲涼,並低聲歎道,“這塊玉佩是我祖上傳下來的,在他們眼裏並不值錢,卻是我的全部。”

月華透過芙蓉樹斑駁的照在女子臉上,揚起熠熠光輝。她悲涼的眼裏寫滿了純真,那目光一瞬間就落盡了寄思心裏,仿佛可以滌盡所有的塵世鉛華。她的全部,卻用來救一個與她毫無瓜葛的人。

這不正是當年的自己嗎?暴雨夜裏,救了身染鮮血的胤禛,悉心照拂一月之久,最後甘願舍棄一切,左右追隨。

她突然對這女子起了一絲好感,不願這樣善良的女子像她一樣遭遇不測,輕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手中的玉佩無法再恢複如初,女子索性一把握在拳裏,望著她道,“初問,我爹給我娶的名字。一年前娘生了病,無錢醫治,本是打算把兄長賣到宮中。可是我怎能讓我們初家就此斷後,又怎麽舍得讓兄長做一個身體有缺陷的陰人。”她頓了頓,硬擠了一個笑臉又道,“等我年滿二十五歲,他們會放我出宮的吧。到時候我還可以再嫁人,是不是?”

寄思不願說出並不是所有奴婢都有資格年滿二十五後,就可以出宮的事實,隻是微微點了點頭,“嗯。”旋即伸出掌心,笑道,“把玉佩給我,我負責給你鑲好。”

初問,這個名字她記下了。

再次進宮前,她告誡過自己,凡事冷眼相看,切莫多管閑事惹禍上身。

可她還是向初問退卻了戒心,到底是一個本xing善良的人,無論怎麽

謹慎,都免不了用情。

她是一個有心的人,怎可以真的做到絕情冷漠,拒人千裏?

可是胤禛呢?

真的可以狠心到置她於死地的地步嗎?死之前她連說一個字,問一句為什麽的機會都沒有,她不甘心,她不甘心……

“嘶……”

蜷緊拳頭的時候,背部又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痛。初問望著緊緊皺眉的她,望著她衣衫上黃水與血漬斑駁成片的印痕,頓時淚眼模糊了,“姐姐,這可怎麽辦是好?”

她咬一咬牙,風輕雲淡的笑了,“沒事。”說話間,已經從懷裏掏出兩瓶一大一小的瓷器來。大瓶的有拳頭大小,一寸高,在她手裏隱約蕩漾著清洌的酒香之氣。小瓶的卻隻有男人的拇指大小,周身燒著藍彩花紋,“你幫我用酒噴一噴,再把這藥抹上去。”

“你哪裏來的?”初問一陣驚訝,這藍彩小瓷瓶裏的藥物怎看著如此貴重。

寄思淡淡道,“偷的。”

初問張大嘴巴,將驚訝咽回肚子裏,旋即小心翼翼地望了望四周,低不可聞地提醒道,“姐姐,要是讓人發現了,會把你打個半死的。你還是哪裏拿來的,哪裏還回去吧。”

寄思已然背過身子去,撈開沾滿血漬的衣衫時難免拉扯到傷口,又一陣輕吟出聲,旋即咬牙笑道,“放心好了,他們不會發現的。”皇宮若大,卻早已如地圖一樣印進了自己的腦子裏。她清晰地知道去哪裏可以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以她這樣的身手,偷一瓶藥物回來用一用,雖不是小菜一碟,卻也容易。

初問替她噴了酒,塗完膏藥,這才十分好奇地問起她的名字。

名字?

她真正的名字叫元寄思,母親說父親進京趕考,要得了功名才肯返鄉,一去杳無音訊,所以給她取名寄思,源自詞中一句—不解寄,一字相思,幸有歸來雙燕。她和弟弟寄念的名字,都深深地飽含了母親對父親的思念與牽掛。日複一日,等不到父親的歸來,母親病逝,她更能體會到自己名字的含義。

思緒至此,她的目光更加悲涼,“我叫楊亦,本是江寧知府之女,進宮選秀時在神武門與布爾哈齊氏起了爭執。皇後道我不懂規矩,所以貶我至此。”母親,莫要怪女兒沒有用你所賦予的名字麵對世人,等女兒證明一切後,必定會改回原名。

她將悲涼的目光望向瓊樓玉宇的遠方,那裏的宮殿一望無盡,看不見出路,亦看不見來路。

這條路已是進退兩難。

可她想要見到胤禛的心,卻在這秋月滿地的夜裏,越發堅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