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相思齋

夏日雨急。雨滴打在竹葉上霹靂作響。

她撐著油紙傘站在一座孤墳前。墓碑上的汙濁時至今日還有些印子,碑文反倒有些模糊了,而石碑邊緣甚至還有些殘損。

“明月,我真的做錯了麽?”

當時的她在聽見這個問題時,尚能想得通透,可如今卻是有些動搖了。

錯了麽?或許吧……

她撐傘向竹林外走去,身後風聲混著雨聲摩挲著青蔥竹葉,與那墳塋一道遠去。

十年前。

洛溪河畔,垂柳堤岸,青蔥掩映間是一間臨岸的鋪子。相思齋是明月她娘留下的,奈何製作胭脂的技術明月卻半點也沒繼承到,以致如今隻能勉強混個溫飽,這對明月來說著實是個羞於啟口的沉重話題。

嗒,嗒,嗒……在中指敲到整整一百下時,明月突然停下,心疼地擦了擦了桌案,起身朝鋪子外走去。今日豔陽正好,明月一手遮著眼抬頭向上看,一身青衣的秦時踩在木梯上擦著牌匾,身形單薄。

“這都半個時辰過去了,你還沒擦好呢?”

“就快了。”

明月聞言眉一擰,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這悶熱天氣,心頭的無名火噌噌竄了上來:“我都說了多少次了,要稱呼我東家!你記憶沒了,腦子也一並丟了麽?”

秦時的手猛地頓住,片刻後又接著擦起來:“知道了,東家。”

還真是不鹹不淡。明月在心裏怨念了幾句便垂手提了裙裾回到鋪子裏,猛灌兩杯冷茶後方才有些涼意。明月抓起桌上的綾羅扇,大力扇動,可這一停額上的汗就冒個不停,當真難受。又在堂前守了半個時辰,見仍無一人走進鋪子,明月便進去裏屋,在窗前的小榻上閉目小憩。

秦時提著木桶走進堂中時,眼前除了幾盒散亂的胭脂便是四處擺放的茶杯。秦時剛把這些收拾好,便有敲門聲傳來。

“請問,鋪子還有人在麽?”

秦時抬眸,見門口站著一位年輕女子,隻是卻梳著婦人發髻,而她的衣著裝扮在這鄞州城中已算富庶人家。

“夫人問的是哪一種?”

女子扶著門框,素手纖纖,眸內隱有淚光,她道:“相思引。”

秦時頷首:“煩請夫人在這堂中稍等片刻,容我去請東家的前來。”

秦時拐進裏屋,果真見了明月在小榻上,衣襟微敞,露出頸間的大片肌膚,秦時甚至可見她鎖骨處微微沁出的汗珠。秦時腳步頓住,在原地

道:“東家的,有客人。”

“你照顧著不就成了?”明月咕噥著翻個身背對了秦時,卻在翻身時將衣服揉得更亂,露出了小片白皙後背。

“相思引。”

明月赫然睜眼,猛地自小榻上坐起,道:“我這就去。”雙腳甫一挨地,明月便察覺到不對,低頭一瞧,再向秦時一瞅,隨即便抓了小榻的瓷枕朝他砸去。

秦時歪了身子躲過,轉身朝外,雙眼未見丁點兒眨動。

明月一邊咬牙暗罵一邊快速收拾著自己,而後趕到了堂中,見一位美麗少婦端坐在那,默然垂眸,雙手摩挲著茶杯出神。明月順了順自己的發,小步走到少婦跟前。

“不知有什麽可以給夫人效勞的?”

少婦垂眸道:“我與夫君自幼便相識,他撫琴,我便為他調音,他作畫,我便為他研墨。他總是說我像個長不大的孩子,爹娘也因他病弱而不讓我與他走得太近,可是隻有在他身邊我才是真的開心。所幸爹娘強不過我,終於在去年讓我嫁給了他。成親後的那段日子是我至今最開心的年歲。”少婦的眉眼彎彎,唇邊笑意清淺,但僅是一瞬這明麗笑意便倏然消卻,“可是今年初春夫君的病情突然加重,鄞州內的大夫都束手無策。我想到其他地方去找大夫,可是夫君他想去城外的別莊休息。”

少婦頓了頓,倏忽間聲音如同百年古寺中的鍾聲,滄桑且低啞:“最終我們還是去了別莊。”

少婦說到這裏便停下,明月隨即明白了她的意思。這一刻,鋪子裏很安靜,連平日裏擾人的蟬聲都不見。

啪嗒,啪嗒,伴著輕微的聲響,茶杯內有水紋漾開,秦時走近給她另換了一杯新茶。

少婦抬頭,明麗笑容灼人心扉,她道:“娘讓我改嫁。”

“夫人可否明日再來相思齋?明月還需要準備準備。”明月微一停頓,“明月先提醒夫人,相思引需要你自願方能完成。且一旦植下,此生你幾乎再無可能想起這份感情,他於你不過是個陌生人,再無任何特殊之處。”

少婦頷首,道:“隻要我還記著他就行。”

送走了近日裏唯一的客人,明月暗舒一口氣,舒展著雙臂又朝裏屋走去:“秦時,今天相思齋關門歇業了,把你的破燈籠準備好。”

“東家,府裏快沒有米糧了。”

明月的雙腳僵住,她哢嚓哢嚓把腦袋轉了回去,問:“你說什麽?”

秦時一邊將鋪子外的東西收拾進來,一

邊應道:“府裏的米糧隻再能維持三天……東家的。”

明月恍覺這一瞬間突然地動山搖,生生將她給掩埋了下去。她掙紮著爬出來,耷拉著腦袋道:“我瞧今天這夫人家中算是殷實,明天咱在開始前先收了錢銀如何?”

“東家你不是說相思引不為錢財麽?”

“現在是特殊時刻。”明月忽而眸光大綻,燦若星辰,“對,特殊時刻!”如此道完,明月心情大好地繼續向裏屋走去,掀開珠簾時還不忘對秦時吩咐道:“去,給我準備熱水,我要沐浴!”

明月坐在浴桶裏,一手掬水緩緩澆在頸間。她一直想不通,這世間怎還會有人會為了另一人茶飯不思的?但說起來,她的記憶裏其實也有這樣一個男子,可自她從夢魘中醒來便什麽也感覺不到了。若非醒來時聽見鄰裏婆婆的那些話,她還以為那男子與平日遇見的陌生人沒什麽不同。

“明月丫頭呀,你可再不能為了他要死要活了,否則怎麽對得起一手把你拉扯大的雲娘啊!”婆婆捶胸頓足慷慨激昂的模樣,明月到現在都還記得。可那曾經讓她思之如狂的男子,如今在她腦中卻淡得隻剩下一副皮囊。

明月也曾奇怪過,可幾日下來都沒有結果她便放棄了,反正那人對她來說也不再是什麽要緊的人。

身上傳來涼意,見浴桶裏的水已涼,明月索性取了屏風上的裏衣站起。恰逢此時秦時提了熱水前來,卻在剛邁過屏風時愣住。

明月顯然也不曾料想過會有現在的情況,當即就愣在了那裏。可等她反應過來,巴掌朝秦時右臉招呼過去時,他卻早一步轉身出去,愣是讓明月扇了一巴掌的風。

鑒於明天還有生意,明月難得沒有追出去,收拾妥當後便將濕發擱在床沿就這麽橫在榻上睡了過去。

屋外,秦時手提一盞青芒琉璃燈籠站在院中,清冷月光中,他也顯得尤為單薄。相思齋的後院並不大,明月她娘尚在的時候便隻四間屋子,除卻兩人的臥房便剩雜物房和廚房。製作胭脂也僅能挑天氣好的日子在院中進行,後來雲娘故去這裏方顯得有些寬敞。

秦時出現的時候,明月糾結了好些日子才同意將雲娘的屋子收拾出來給他用,其中自然少不了喋喋不休的怨怪。好在如今兩個月下來,秦時也算有些摸清明月的xing子了,知道什麽時候該沉默什麽時候該應承。然而他的過往卻依舊是一片空白,除了這手中的琉璃盞,他一無所有。便是秦時這個名字,也是明月所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