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棋局

那日從鄭大人府中離開,寧辰風麵色凝重,方可卿知道其中原因複雜,恐怕千頭萬緒,因此隻是向公婆稟告了和鄭大人交談的部分,對於其餘的事情避而不談。

原本以為在那之後定然會掀開一些事情的帷幕,畢竟那兩個男子的對峙太過明顯。但之後整整半月,日子依舊平靜得和曾經有著相同的脈絡。她原本不是心緒不定之人,因此也不過分追究其中根源。

隻是對商行的關注倒是更多了幾分。

縱使天賦異稟,這樣大的工作量,還是讓人頗感吃力。就連寧辰風也覺得她比往日裏又瘦上了幾分,想到月湄之事,心中的內疚就不能揮散,因此也多是關懷。

倒是月湄之後果然經常到方可卿的住處來,原本那日方可卿不過是客氣,卻沒有想到這女子沒過幾天就站在院門口喚著“姐姐,姐姐我來了。”語氣裏好像和自己熟絡得很。

“她這樣做分明是要把少奶奶你也拉到她的層次去。”小蝶頗為鄙夷地說。

小蝶和雲煙覺得她輕浮做作,即使搬進了寧府,一樣脫去不了歡唱上的那種**氣息。但方可卿卻看得出月湄並非假意,或許她真的就是這樣一個隨意的女子,愛恨都十分分明,給人感覺十分直接。大家都習慣了委婉和客氣,一時遇到這樣的直率反而會不適應。

方可卿卻不介懷。

她最習慣的就是每個人帶著麵具生活,他日在人潮之中擦身而過也無法分辨,更談不上故人。也許月湄的這種直率並不是她擅長的領域,但是她想要接近這個女子。

也許出於某種一見如故的情緒,更多的是因為這個女子是被那個人愛著的。

想到寧辰風,方可卿就不自覺地微微側了下自己的視線,停留在院子裏那棵幾乎可以稱之為奇跡一般活下來的寒梅上。

這棵從北方運來的寒梅,寧辰風從來不肯假他人之手,悉心照料之下竟然已經開始有了生機,雖然比起周圍的綠意盎然著實算不得什麽風景,但貴在難得。就連方可卿這樣時刻提醒自己不要流露情緒的人,也常常在寧辰風侍弄這棵梅樹的時候湊上前來。

也許是因為她眼中韶然的期待太過明顯,寧辰風有時候會歎息般地對她說:“雖然存活下來了,但是不見得會開花。就算開花也不見得有北方寒梅的姿態。”

她便暗暗咬了咬下嘴唇不言不語。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

她一早便知道,但還是忍不住心存幻想。心存幻想,即使自己已經暗暗種下了涼薄,依舊逃脫不了人本質裏的天真。

月湄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花草叢生,一派生命昌盛的景象。這院子雖然看似冷僻,但其實兀自昌盛著,看得出寧辰風定然也是喜歡這裏的。但是,即使這樣,她也不認為那是什麽必要的能夠將對方的目光從自己身上轉移過去的理由。

不喜歡別人對自己的忽視,也許這是出於青樓女子本質上的某種習慣,即使對方隻是個女子。更何況,不隻是女子。

“在看什麽?”趁著雲煙和小蝶一邊嘟囔著下去準備茶水和點心,月湄施施然來到兀自出神的方可卿身邊。

方可卿偏過頭,就看到月湄綻放在自己臉邊的笑容,明媚燦爛,如陽光一般晃眼,的確美麗,而且是那種自己絕對不會做出

的美好笑容。她原本以為那即便不能夠屬於自己,也絕對不會屬於一個煙花之地的女子。

但是終究是錯了吧,如果一概而論,又怎會留得住寧辰風?

尤其是在那個男子已經變得不一般的時候。

“進屋去吧。”沒有回答,但仍是款款地笑著。並不是想要擺出怎樣的姿態,但有些東西,因為時日久遠,所以根深蒂固。方可卿甚至擔心在某個瞬間,月湄會因為這樣的神色而提防自己,但是沒有,她大大咧咧地進了屋去。

看著那毫無顧忌的背影,方可卿方才鬆了一口氣,並不懂得那份小心翼翼來自哪裏。然後在鬆了一口氣之後,她驀然間發現,那是他們的屋子。

不知道為什麽內心裏會升騰起一種違和感,在和寧辰風新婚之後,這院落是屬於他們的,而且,方可卿試圖在記憶中搜索一些應有的信息,然後她發現,這裏還從來沒有外人進來過。

但是在將對方列入外人的行列之後,她有忍不住地在內心裏暗暗盤算,究竟哪一個才是外人。

這樣的小心思,出現在任何一個女子的身上都可以說在正常不過,但是卻依舊讓她感覺到一種從心底騰升而起的悲涼。那種血液重新流動的喜悅仍然存在,但悲涼卻放佛帶有更為強大的力量,席卷和摧毀,毫不留情。

然後她發現,自己已經開始變成一個俗氣的女子。

和月湄的相處不能稱之為愉快,而應該說是和諧,開始的時候方可卿還在想著應該用怎樣的開白場和怎樣的話題將談話不留痕跡地進行下去。但其實根本不需要,月湄更像是一個好奇的孩子一樣,左看看右看看,不時地問上幾句。

方可卿忍不住想起月湄被迎進府來的那日,人來如織,各種眼光在她身上逡巡,而她猶如不敗的女神一般立在明處,任所有人明箭暗箭,她自巋然不動。

然後是那日在路上偶遇,句句尖酸,字字刻薄,不留痕跡,卻又似乎任何一句話都為置人於死地。

接下來就是現在,她連和解都不需要宣布,就這樣闖進自己的生活,像一個好奇的孩子,讓人提不起來任何的怒氣。

甚至可以說幸好她沒有任何的準備和防備,否則一切就顯得那麽徒勞和蒼白。

方可卿輕輕地笑了,她開始覺得也許這樣的相處是對自己的一種恩賜,也許並不會發生什麽讓人覺得難堪的事情,也許隻是有機會和這樣一個女子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之下。

也許寧府的人並不了解,但是方可卿自己是知道的,她不介意寧辰風納妾,一房甚至是幾房都是無所謂的,也許是因為母親原本就是妾室,她從不覺得卑jian,無非是個人的時遇不同。而更多地,是因為既然寧辰風並不愛著自己,那麽她所守著的無非是自己愛著他的心,與他是否另有妻室無關。

她方可卿的愛情,隻有她一個人可以做主。

但是雲煙和小蝶依舊對月湄充滿敵意,這敵意細小而無處不在,就好像端上來已經放涼的茶,或者是聲音不大故意讓對方能夠聽到的諷刺,以及對輕容的恨屋及烏。

“你會不會做事情?這衣服若是壞了賣了你也賠不起?”方可卿和月湄正在屋子裏下著棋,就又聽到小蝶數落輕容的聲音。

然後是一連串的道歉,以及小蝶變本加厲地:

“到底是青樓來的人,除了會伺候那些公子哥,連這點小事情都不會做嗎?”

方可卿皺了皺眉,這樣的事情已經不止發生過一次,比起月湄的囂張和不容侵犯,輕容太過柔弱,即使被說也隻是會迭聲道歉。隻可惜,這非但無法換來對方的同情,還會惹來更多的辱罵。

畢竟是在自己的院子裏,方可卿不喜歡這樣子,想要開口製止,抬起頭卻看見本應該落子的月湄此時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被數落的輕容,眉眼間有看不清的情緒。

“是我太驕縱小蝶了。”方可卿有些抱歉地說,轉頭喚雲煙:“煙兒,把小蝶叫回來。”

雲煙從來不會違背自家小姐的吩咐,聽到之後馬上轉身要出去,卻被月湄製止了。她巧笑如花,伸出纖纖玉指將手中那枚黑色棋子穩穩地落在棋盤之上,然後說:“姐姐說的哪裏話?雖然我進府日子不多,但是小蝶是辰風的人我還是知道的。”頓了一下,又說,“若是驕縱,也是辰風驕縱的。既如此,便隨她去吧。”

她的口氣清淡,就好像隻是落下棋子一般的輕。方可卿抬了抬眼,望了眼門口的雲煙,又透過她看到那低著頭的小女孩,格外嬌弱的樣子。終究還是眼底微黯,垂下眼去琢磨那棋局。

她們兩個人的棋藝都算不得好,說到擅長,一個擅歌舞,一個擅彈琴,原本是有交集的存在,但卻似乎從未找到可以契合的點。唯獨對弈,一盤棋就可以下好久。

方可卿執白,每一步都下得謹慎。

約莫又過了半個時辰,月湄仔細端詳了許久,棋盤之上,黑白分明,勝負也看得清楚。她狀似慵懶地將手中黑色棋子拋回盒子之中,略有挫敗地說:“姐姐構思巧妙,沒想到之前百轉千回竟然是為了這般,我輸了。”

話音剛落,方可卿還未及說話,就看見那棋盤之上靜靜地落下了一枚黑子,原本大勢已去的黑子突然絕處逢生,整個棋局一下子就變得不一樣了。

“湄兒怎麽這麽輕易就認輸了?”有男子的聲音,“都是平日裏教你下棋你總不認真。”

方可卿沒有多加注意那略帶著寵溺的責備的語氣,反而是那隻手讓她移不開目光,修長,骨節分明,是最熟悉的手。心裏就無端地跳了一下,終究還是會失落的。

是寧辰風。

月湄的聲音一下子就變得魅惑起來,也不顧方可卿和雲煙都在,伸出細白胳臂繞到寧辰風的脖子上,撒嬌地說:“人家覺得難嘛。最近你都去哪裏了,也不知道陪我。還好有可卿姐姐。”說完還不忘回頭朝方可卿璀然一笑。

寧辰風似這才想起一般,抬起頭看了看方可卿,也戲謔般地說道:“夫人可還要繼續下嗎?”

方可卿隻是繼續端詳著那局棋,果然是真正的高手,隻落一子,便可一改天換地。她下棋的時候喜歡經營,曲曲折折皆是為了最後,這是與她性格極為不符的地方。她平日裏十分謹慎,處處都要留有餘地,但是這種下法卻接近於賭博。

因此,滿盤皆輸。

寧辰風隻看到方可卿一直低著頭看不到表情,也看不到那雙顛倒眾生的眼,他心裏竟然有隱隱約約的擔心。但是她突然間抬起頭來,狹長迷離的眼睛黑白分明,她說:“不必再下,我輸了。”

坦坦蕩蕩,放佛她說的隻是棋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