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輕容

那夜寧辰風終究還是離開,他將她帶出湖心亭,然後在她耳邊輕聲說:“湄兒不需要名分,她什麽都不需要,你看著辦便好。”

走得時候,還不忘看一眼,那略微有些紅腫的嘴唇,寧辰風似乎意猶未盡般地tian了tian自己的嘴唇,才翩然離開。

他真的是翩然離開,方可卿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隻能看見一個白色的模糊背影。腦海裏還回蕩著那句“湄兒不需要名分,她什麽都不需要。”月湄不需要的,她有。她需要的,月湄有。這上天當真公平得很。

月湄進府的那日的確沒有舉辦任何的儀式,就如同月湄自己曾經在凝翠樓說的一樣,她還會回來。因此她並沒有嫁給寧辰風,她不過是搬進寧府,等待孩子的降生。孩子,也無法阻擋月湄,凝翠樓才是她要熱烈生長的地方。

但是方可卿還是盡量做到了周全。

當天的場麵雖然無法和當初寧辰風與方可卿成親的盛況相比,但也讓月湄出夠了風頭。雖然不必贖身,但是寧家還是準備了不少的奇珍異寶和金銀財物送到凝翠樓,一路吹吹打打地將月湄迎了進來。

原本白天冷冷清清的凝翠樓,這一日擠滿了人。月湄笑著對若枚說:“你看,我即使走,也可以成就凝翠樓的傳說。”

“你不要再回來才好。”若枚有感而言。

“那也要我舍得你才是。”月湄又對著銅鏡裏照了照,“你看我今日的妝可好看?”

若枚笑了,每個離開青樓的女子在離開之前都會問自己這句話,但是隻有月湄可以問得這麽理直氣壯,明目張膽。就好像她今日塗脂抹粉,細細雕琢隻是為了出去博人一笑,而非要拚得下半輩子一般。

“美。隻可惜你再美也比不過寧府裏麵的那位。”若枚知道她不介意,因此說的是實話,“但是湄兒你身上有一種味道,是別人永遠比不上的。”

若枚見過方可卿,她去布莊給姑娘們取布,迎麵看到一輛轎子也停了下來,然後一個人被扶著施施然地走了下來。她腦海裏回憶起那女子的樣子,當時自己是著實驚豔了的,這塵世間竟然還有如此美的女子?

而且氣質卓絕,簡簡單單的動作就可以看出分別。她也看到若枚,笑了一下。

因為這短暫的偶遇,若枚就更加擔心月湄的立場,因此她不必也不能去安撫月湄說她美,雖然對美的定義各種各樣,但是那個女子的美是超脫於定義的。所以,月湄能靠的,隻能是她自己的獨特以及寧辰風的心。

“味道?”月湄不知深意,故意裝傻,做出在自己的衣袖上聞來聞去的樣子。又突然地安靜了下來,牽過若枚的手說:“若枚姐姐。”

若枚想,這個稱呼已經許久沒有人叫起過了,或者說,曾經這麽叫過自己的人大多都已經不在了,剩下的人也隻會在每次見到自己的時候畢恭畢敬地叫一句“媽媽。”月湄也跟著大夥兒這樣叫著,但語氣裏就表現出來她不過是為了好玩才如此的樣子。

也許是太久沒人叫了,咋一聽,就好像時光也跟著向後退了一般。

若枚感覺到自己的眼眶有些濕潤了,也改了稱呼,

反握住月湄的手說:“好妹妹,當真不要回來了。”

“怎麽會?”月湄又換成了那副嬉皮笑臉的樣子,“我可是你的搖錢樹呢。猜猜看,我這次回來之後,身價會漲多少倍?”

“生個男孩。”若枚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說著這句話的時候不像是在敘述,而像是在祈求。

你有機會可以生養,可以作為一個母親,那麽,就連著我的份兒一起。隻是祈求上天,請一定要生一個男孩,因為沒有幾個女孩,生來不必麵對薄涼。

兩個人就這樣推開閨房的房門,卻發現門口竟然跪著一個弱小的身影,月湄低眉打量了下,認出是前幾日新來的雛兒,名字記不得了,不過這模樣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其實每隔一段時間,凝翠樓都會來一批新人,多大的都有,根據資質不同,會安排她們先學習琴棋書畫,慢慢地可以選其中比較擅長地發展成特色。除此之外,還有必要的特殊**。月湄親身經曆過,因此十分明白其中的苦。

但是真正的苦自然遠遠不止這些。所謂隻聞新人笑,不聞舊人哭是常見的事情。所以那些長得好看的,或者特別精通某種本領的都會被一些人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在尚未開價之前,這些雛兒沒有任何依靠,所以也隻能任打任罵。

跪著的這位,月湄之所以一眼就認出來,就是因為她雖然長了一張不算妖媚的臉,但是彈得一手好琴,自然沒少吃一些以琴為藝的人的苦頭。月湄還記得自己當初,是怎麽一點點收斂著過來的。

既擔心自己一不小心因為資質平平而變成了丫鬟下人,又要時刻顧慮不要太過突出,出頭的椽子先爛,步步為營,步履維艱。

但還是一樣撐了過來,所以才有今日。她就是要風光,風光給所有人看。

而眼前這個小丫頭,卻選擇了最愚蠢的一種方式——逃跑。凝翠樓,再怎麽說也是青樓,隻要是青樓,還從來沒有哪個人真的從這裏跑出去過。所以自然是一次次地被抓回,一次次更加嚴厲地懲罰,和更多暗地裏的欺負。

月湄知道,但是她隻是冷眼看著,從未開口說過一句話,不管是證明還是求情。

所以,現在,她跪在這裏,倒真的是激起了她幾分的好奇心。月湄在心裏自嘲地笑了笑,是因為懷孕嗎?自己的心好像都軟了一些,若是以往,定然是當作看也沒看到一般轉身就走的。

“輕容,你在這裏做什麽?”若枚的語氣有些嚴厲。

月湄想著,原來這個人叫輕容,看起來也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聽到若枚的聲音,明顯身體有些顫抖,是習慣性的害怕。

“我想求月湄姐姐,求求你帶我一起走。”可能是來這裏的時候就鼓足了勇氣,即使現在有些害怕,但是語句還是很通順地說了出來。

月湄笑了,這還是個挺聰明的孩子,既然逃不了,就想光明正大地走,當真是孺子可教也。但是又覺得實在好玩,忍不住地就要調笑幾句:“什麽?帶你走?你可知道就連我自己也是還要回來的?”

“我知道。但輕容願意跟在月湄姐姐的身旁。”她抬起頭,大眼睛濕漉漉的,月湄忍不

住想,這眼睛倒是個不錯的賣點。若枚真的是越來越會挑人了。

“跟著我?你願意做一個丫鬟?”

“如果跟著月湄姐姐的話,我願意。”輕容毫不猶豫地回答。

“為什麽?我沒有記得自己給過你半點恩惠。”月湄蹲下來,與她的視線齊平,“如果你信任我的話,我規勸你,留下來,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他日,你便可以將那些人踩在你的腳底下!我也一樣。”

月湄這段話說得夠狠,但卻也是最大的實話。

那叫輕容的小丫頭也回看著她說:“你至少沒有欺淩過我。我隻要離開這大門,就有機會離開,我隻是不放棄任何一點機會,如果到最後,我還要回來,那我會把這段日子從你這裏看到的全都學會。”

月湄笑著看她眼中堅定的光芒,那是對僅存一點的希望也不放手的光芒,真的是好玩呢。她大笑著站起身來對若枚說:“媽媽你不會聽不到吧?她這可是赤裸luo地準備借我的手逃跑呢。”

果不其然,那跪著的人身影又是一顫,月湄細細地打量著她因為剛剛鼓足勇氣說話而緊緊握著的小拳頭,渾身繃緊的神經,以及此刻止不住的輕輕顫抖。

“就這麽不想做ji女?”月湄的聲音開始變得有點冷。ji女這個詞,她們自己其實很少提起的。

“不想。”聲音很輕,但是還是很堅定。

“那麽也瞧不起我咯?”她似乎陰謀得逞一般地笑。

“不。”輕容輕輕地說,“輕容知道,你和她們不一樣,和輕容也不一樣,你沒有bi不得已,你隻是……隻是……”她似乎搜腸刮肚地想要找一個詞來形容。最後她輕輕地說:“隻是喜歡。”

月湄笑得差點蹲坐到了地上,這個小孩,竟然說自己喜歡做ji女,還就因為這個原因不討厭自己。這簡直是太好笑的笑話了。

輕容似乎被她的反應弄得十分糊塗,不安地看著她和若枚。不一會兒,月湄覺得自己笑得差不多了,站起來對著若枚說:“媽媽,這小孩兒實在好玩。給我吧,我出錢把她買下來好吧?”

若枚若有所思地看著輕容,終於點了點頭說:“你帶走吧,到那邊也有個自己人。至於錢,寧大公子為了你送來的那些百個輕容也買的下了。”

輕容聽了這句話才總算放了心,恭恭敬敬地給若枚和月湄都磕了頭,然後站起身來跟在月湄的身後,此刻倒是十分乖巧的樣子。

月湄也不多說,她徑直地走出來,在大家的期盼和歡呼中。

月湄走下來的時候,當真是豔驚四座,她今日是盛裝,卻依舊是青樓女子固有的裝扮,輕紗層層疊疊,裙邊層層蕩漾開去。懷胎才僅僅一個月,身形完全看不出來變化,嫋娜曼妙,即使隻是從二樓走下來,也讓人覺得她走路便是舞蹈,環佩丁當,仿若清歌。當真如若枚所說,是她自己的味道。

寧辰風和弄玉就站在樓梯下麵,長身而立地望著她一步步走下來。

不過是這麽短的一段樓梯,在遇見他們之後,她仍是走了三年之久。而之前的漫漫歲月,這段樓梯不知道她已經走了有多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