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卿命比紙薄

自那日跟隨婆婆開始學習已經兩月有餘了,日子有了安穩且清晰的脈絡,除了撫琴,方可卿還從來沒有對其他事情如同經商一樣投入過。恍惚覺得,似乎又回到了當初的揚州別院,她和母親兩人,那時候母親很美,教她撫琴,讀書,談論天下大事。

她那時不過幾歲,不曉得原來天下的大事是和天下人無關的事情,也不曉得那更是和天下女子無關的事情。她隻是仰著頭,崇拜地看著全身都放佛發著光一樣的母親雲娘給自己講述一個個盛世的輝煌以及衰敗。

許是因為母親講述的語氣太過親切,稚嫩的可卿認為自己也是書裏所說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中匹夫中的一個。那種感覺,從被接進方府之後便一點點消失了。

她有了屬於自己的姓氏,卻失了心中的天下。

而今,她手中的賬本以數字和貨品的形式將整個天下的城鎮,集市,商鋪,百姓全部穿連起來,在她心中勾勒出一幅天下的地圖。她心中有一種類似於野心的東西在慢慢地複蘇,而她不得不克製著,不讓它們瘋長。

第一次,她衷心希望寧辰風可以浪子回頭,繼承家業。

他們的關係自從那日之後,隱隱有些失去了過往的協調,各自的小心事開始暗中作梗,原本平常的事情也開始有了曖昧的樣子。

方可卿隻能盡力維持著自己的清明,不被任何一種柔情融化。即使那些點點滴滴已經不僅僅是畫麵。

他總是回來陪她一起吃飯;當著她的麵照顧那些梅樹,雖然它們成活的概率已經越來越小;挖空心思從四處搜集曲譜,就連殘本也不放過;若是趕得上她梳妝,必要親自為她畫眉;甚至已經可以了解她的喜好,而雇傭了兩個揚州的廚子……他對她好,一如最初的承諾。卻也仍然在大部分的夜晚,離她而去。

沒有人敢質疑他們的恩愛,一如沒有人敢承認他們恩愛。

“少夫人……”方可卿一首曲子隻演奏了一半不到,便看到雲煙立在一旁,麵色不好地打斷她。現在雲煙也終於能夠入鄉隨俗一般地跟隨大家稱呼她為少夫人,似乎是勉為其難地承認了寧辰風的位置。但是,照顧自己最為悉心的雲煙是從來不會在自己彈琴的時候打斷自己的。

一時分心,琴弦便割破了手指,驟然的疼痛讓她幾不可查地皺了下眉,心底一沉,忙問道:“出了什麽事嗎?”

“小姐!”看到鮮血,雲煙更為慌亂,一麵取出手帕為方可卿纏住止血,一麵囁嚅地說:“夫人病了。”

這夫人自然是方可卿的母親。剛剛娘家傳來消息,方可卿母親已經病重幾日,藥石無用。若非自己沒有任何辦法,這樣的消息是決計不願告知小姐的

。雲煙還記得夫人買下自己的那個夏天,她的小手被溫柔地包圍著,走進一座桃紅柳綠的院子。從那時起,她就陪在了夫人和小姐身邊,並有了這個詩一般的名字,小姐也從未將自己當作下人一般看待。而她一早就明白,真正的

相依為命,指的便是小姐和夫人。

各自為了彼此,斂去光芒。

而雲煙更是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女子用清冷淡漠換了曾經的笑靨如花。那個在一片桃花之中轉身,高興就大笑,不開心就大哭的女孩已湮沒在歲月深處。

她的眼角濕潤,隻是不忍,再去目睹其他悲涼。天不遂人願,說的便是如此。

方可卿根本沒有來得及向公婆稟告,就馬上吩咐下人準備車轎送自己回娘家。她臉上是不仔細端詳無法參透的清冷,但握著雲煙的手卻通體冰涼,微微帶著顫抖。

雲娘仍是住在原來的那個院子,看得出有過整修,縱使是做給寧家看的,這點上方可卿還是有些感激,在真正見到母親之前。

她瘦了,不,應該說母親一直都很瘦,一種綽約的瘦,不似現在這般不健康。臉色慘白,因為太瘦,骨節都可以分辨,似乎馬上就要衝破她的皮膚,直接伸出來。

命比紙薄,方可卿小的時候讀書看到這個詞生生地哭了出來,彼時她那麽小,尚且不懂悲涼,和人人讚譽的母親雲娘幸福地生活。卻放佛有所預兆一般,在看到那個詞的時候大聲痛哭,那時候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為誰而哭。

是母親?還是自己?

如今看到如此瘦且脆弱的母親,那個詞就那樣硬生生地浮現在腦海裏,帶著寒光。

但母親依舊在方可卿握住她的手的瞬間,用盡力氣綻放了一個微笑。一個病入膏肓的人怎麽會有這樣美的微笑?算不算是回光返照?這微笑催的方可卿終於落下淚來,隻是一滴,砸落在兩人手掌交握處,冰涼。

她原以為自己早已不會哭。

但比起流淚,更多的是內心的空落和恐懼,如果沒有母親,她便再也找不到這個世界與自己相關的證據。就在剛剛,她心底裏還翻騰起韶然的喜悅,還心心相念這盛世的百姓安康。沒有母親,那又與自己有何相幹?

“娘,你會好起來的。我會去請最好的大夫。”這麽近的距離,麵臨可能的生離死別,她也不過是芸芸眾生之中最俗氣的一個。

“可卿,你變了。”雲娘仍舊微笑著,她從來都這樣,對世界沒有任何抱怨,認為一切加諸在自己身上的都是賜予,而能夠在離開前看到女兒最後一麵,已是最大的欣慰,尤其是她變得那麽好。她的聲音異常清晰,半點都不像是病重的人:“你的眉眼間多了些柔情,還有放肆。我是你的母親,能夠看到。”

“真好……”雲娘的聲音又低下去,似呢喃,又似徘徊。

“娘,你不要睡,再和我多說說。”她內心有著從未有過的慌亂,以至於她甚至在自己的記憶裏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表情和語氣去應對,她的聲音仍舊是清冷的,那些在身體深處亂竄的情緒無法從喉嚨中正確地抒發出來,“煙兒,快去找最好的大夫。”

“都已經試過了。老爺幾乎為二太太請來了所有好的大夫。”原來房間中還有一人,竟是春蘭。

按照道理來講,她這樣級別的丫鬟是斷斷不會來伺候雲娘的,此時卻無暇顧及。

“煙兒,再去找。”方可卿並不理會,或者說根本就沒有聽到。

眼下,她已經不想去追究母親為何生病,為何病的這樣重,為何這麽晚才通知自己,原本在路上想的這些在看到母親的一瞬間就被拋到九霄雲外,除卻更多更多的擔心。

卻突然感覺到一雙溫暖堅實的手臂從後麵抱緊自己,耳邊是太過熟悉的聲音:“可卿,別擔心,交給弄玉。”她沒有回頭,這聲音卻讓她出奇地安心。攥住母親的手終於鬆了開來,留下白的發青的印記。

眼睛仍是片刻不離母親,以及此時為母親診脈的男子,結婚那日有過一麵之緣。

“相信弄玉,他的醫術十分精湛。”似是安慰,耳邊再次響起聲音。是寧辰風,在方可卿和雲煙匆匆離開之後,小蝶就派人通知老爺夫人以及少爺。他便急急拎著弄玉趕了過來。

一進門便看到方可卿瘦弱的背影,他聽到她吩咐雲煙,聲音似乎和平常一般,但卻仍能看到她身體明顯故意壓製卻還是壓製不住的顫抖。

內心裏狠狠地疼了一下,他寧願方可卿此時哭鬧或者慌亂,也不願意看到她死死壓製著自己,就放佛不能倒,一旦倒下就沒有支撐。

寧成風忍不住責怪自己,沒有一直陪在她的身邊,沒有足夠成為支撐。

他抱住她,發現自己的判斷果然是對的,這個一向軟綿的女子此刻全身都是僵硬的。那是怎樣的忍耐力,她幾乎將自己全身的血肉都緊緊地繃住了,全然沒有平時的柔軟,即使這樣抱著,也感覺到她全身的所有細胞都似乎在和自己比較著力量,似乎隨時都會掙脫開去。

她的體內,一定正在進行著一場戰爭,寧辰風真怕,這女子會突然間分崩離析。

“嫂子不必心急,是寒症,隻不過中間用藥出了問題才導致現下這種情況,需要細細調理,但是病愈不是問題。”隔了一會兒,寧辰風感覺自己的額頭都因為與懷中的女子暗暗較著勁而沁出汗來,弄玉方才站起來對他們說道。

似乎是“病愈”兩個字讓她安心,寧辰風隻感覺懷中的力氣一下子全部撤去,若非他有意扶著,隻怕可卿一下子就會癱倒在地。

“謝謝你。”這三個字說的很輕,是對寧辰風,但是她說的格外真情實意。

寧辰風不由得緊了緊自己的懷抱,語氣卻更是溫柔:“說什麽呢?我是你夫君。”

“為了方便調養,最好還是遷至寧府,我去那裏比較方便。”弄玉此時也將針石收拾妥當,略一思忖,建議道。

“這個沒有問題。我去和嶽丈大人商議,救命之事至關重要,嶽丈大人也定能理解。”寧辰風徑直作了回答。又給終於轉過頭來看了自己一眼的方可卿一個放心的微笑。示意雲煙攙扶著方可卿,寧辰風這才大大方方地對呆在一旁的春蘭說:“可否麻煩你帶我去拜見一下嶽丈大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