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月彎照今宵

“那個人又來過了?”兩隻酒杯,兩雙筷子,幾道小菜,再加上還沒來得及完全合上的窗戶,所有的跡象都表麵屋裏的人絕對不是在一人獨酌。弄玉看著一旁有些恍惚的月湄忍不住問道。

自打從寧辰風的嘴裏知道了有這麽一個神秘人的存在之後,弄玉已經不是第一次撞到這樣的場景裏。每一次月湄都避而不談,和當初寧辰風bi問她的時候一樣。

月湄被神秘人“搶走”的當天晚上,寧辰風就去找了弄玉,言語之間溢滿對那個神秘人的不放心。而第二日,二人匆匆趕來想要問問當晚究竟都發生了些什麽的時候,月湄卻隻是淡淡地帶過,隻說那人是普通的恩客,無非是財大氣粗,又久聞她月湄的名聲在外,因此才出了黃金萬兩買了她一夜。

難道還有人比他寧辰風還財大氣粗嗎?寧辰風當時就已經火了,這樣蹩腳的謊言正常神智之下的月湄隻會對它呲之以鼻。

更何況那日雖然在走廊兩側,寧辰風依舊可以感覺到那個人身上所散發的氣息,他之所以堅持留下“美人恩”,無非是覺得來者不善。他相信月湄既然讓自己離開,定是有辦法周旋,但是月湄第二日的表現卻實在讓他放心不下。

弄玉知道這裏麵有一些自責的成分,自己兄弟的心思他最為明白,那日留下月湄獨自一人去麵對,雖說是當時最好的選擇,但事後月湄這個樣子,怎能不讓寧辰風懷疑自己當日所作的決定是否有些太考慮不周?

出於某些原因,弄玉一直都將月湄當作是自己的親妹妹一樣,甚至有些不忍心看到寧辰風略顯咄咄bi人的bi問,所以在兄弟麵前也是多番維護。

隻不過,月湄的這個樣子也實在是令人擔心。

弄玉仍然記得自己和寧辰風初見月湄時候的樣子,在凝翠樓一群鶯鶯燕燕之中,她不夠美。就連氣質,冷豔,嬌媚,素雅,這裏也可以說是應有盡有。

但他們遇見她,卻瞬間被她的驕傲吸引。那時候她尚且不是花魁,因為一位恩客從當時的名ji夢璃懷中轉拜倒在月湄的石榴裙下,她站在二樓的樓梯口,靜靜地看著對自己惡言相向的夢璃。

青樓亦是小江湖,欺弱壓小,若沒有庇護,命如草芥。那時的她本該如此,卻半點都不見怯弱的樣子,甚至有點微笑地說:“姐姐口渴了麽?”

夢璃可能做夢也沒有想到她是這樣的反應,更是怒極,一個巴掌就劈了過來。月湄被打得轉過臉去,卻隻是伸手取下自己頭上的發簪,如瀑的頭發傾瀉而下,剛好遮住那半麵被打過的臉龐,因此也無人知曉那裏是否青腫。

即使在眾人麵前遭受到如此的羞辱,月湄仍笑著,不夠美的臉反而看起來格外明豔動人,語調輕柔,說的話卻是格外犀利:“姐姐莫不是不懂得自己的身份?煙塵女子怎可以將自己的醜陋暴露於人前?這點若是你早點學學妹妹我,也許便不會失了那位爺了。”

夢璃被這一段話氣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加上底下起哄的人,更是怒極生恨,伸手想要將月湄推下樓梯。

當時在樓下和寧辰風一起飲酒的弄玉還來不及飛身相救,就看見那被推得失去平衡的月湄很快在一階階樓梯上旋轉起來,竟是隨著那下落的趨勢舞蹈起來,姿勢輕靈曼妙,配以清歌,一場爭執一下子就變成了她的舞台。

掌聲四起,她淺淺笑著,明明是仰麵看著夢璃,卻好似睥睨眾生一般:“都說了不可以醜陋之麵示人了,姐姐就是讀的書少,也該聽得懂這幾個淺顯的詞匯才是。”

將一切盡收眼底的寧辰風大步上前,將月湄打橫抱起,不顧周圍的噓聲一片直接奔赴月湄的閨房。月湄自此一舞成名,也與寧辰風和弄玉結下了不解之緣。

那時驚鴻一瞥,不過是覺得這個女子有一種骨子裏的嬌媚,又實在有趣,卻不想慢慢相處下來,才發現她的內裏,才真的是光華流轉,至此,便再也解不開羈絆。

回憶總是會讓人內心變得柔軟,從回憶中抽身而出的弄玉才發現月湄早已靜靜收拾了酒杯和竹筷,重新換上三副新的,看著自己的眼神裏竟似乎有了一絲乞求的神色,這神色幾乎令他感到悲戚了。

他何嚐見過月湄如此淒涼的樣子?

是很久以後了,那時候月湄已經知曉寧辰風並非如傳言一般耽於美色,而凝翠樓中這一小小閨房竟是一個飲酒作歌,暢談古今的好地方。

尤其是月湄的歌舞,尋常絲竹都顯得太過蒼白,唯有弄玉的那一支蕭,哀轉久絕,萬千回腸,最是相配。歌舞罷,月湄便伏在桌子上嚷著要再來一杯酒,醉的次數多了,許多麵具也都消散在酒精裏了。

那時候他們看到這女子褪去嘲諷和犀利,有淡淡寂寞掛在眼角。而後來,他們每次來的時候,便可以看到一點歡喜的顏色。

隻是那歡喜,不是因為愛情,月湄的心裏,住不下愛情。她隻是念及是知音,亦是知己。

那之後,他和寧辰風也願意將一切事情帶到這魚龍混雜也最是安全的地方來處理,也才知道月湄幾乎可以稱作是上天送給他們的禮物。

偶爾月上中天,他心有感觸,便吹出一段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曲子。而月湄總是在聽到一半的時候便隨著曲子翩翩起舞,沒有章法,沒有安排,卻渾然天成。

說起來,三年多的時光,他和寧辰風看到過太多其餘人從未見過的月湄的表情,魅惑的,明媚的,嬌豔的,歡喜的,寂寞的,嘲諷的,唯獨沒有一種像現在這樣哀矜而不可說。追問的話就此梗在喉嚨處,再也說不出口了。

取出腰間別著的玉簫,一曲《春江花月夜》流瀉而出,也讓有些出神的月湄回過神來,她很多次都決定,弄玉吹奏的時候,他吹奏的不是曲子,而是曲子自然流淌而出匯成了他這個人本身。這首曲子太過尋常,這青樓之中的樂師哪個都可以信手拈來,但隻有他,吹奏起來讓人有想要流淚的衝動。

“你一直對家鄉避而不談

,要知道曲中有意,意難藏。”月湄朱唇輕啟,即使對她和寧辰風,弄玉對自己的身世也從未提起過隻言片語,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他曲子中卻分明滿溢思鄉之情。

“湄兒說得不錯。”寧辰風便踩著這最後的餘音推門而入,眉宇間分明是對弄玉的擔憂。

“你我三人相識,無關來路,又何必追究前世今生?”

“前世今生……”月湄忍不住重複道。

寧辰風好看的眉毛微微皺了皺,弄玉和湄兒,一個來路不明,另一個則是來路太明。他抬頭看了看外麵的月色,剛剛月初,彎彎的月牙隻那麽一點,盈盈地透著光,模糊了整個夜晚,這似乎是一個非常適合回憶的晚上。

三人很有默契地坐下,各自斟滿酒杯,也不說話,隻是一杯接著一杯地幹杯,痛飲,很快便都有了些醉意。

月湄也醉了,醉的時候耳邊還回蕩著那神秘男子的細語:“你真美。”眼角有淚,這句話她實在是聽過太多人以不同的口吻說過太多次了。

相同的是,那些人,如今都不在了。

這青樓之中,公子們隻評價著誰的五官最為精致,誰的妝容最為嬌豔,誰的歌聲最為動聽,誰的舞姿最為曼妙,誰的詩詞最為精妙,如是種種。確實,在這個朝代,很多公子逛青樓並不是為了滿足自己的QY,更多的是追求一種精神上的體驗,也因此有很多人都揚言隻是將青樓女子引為知音或知己。

其實誰又管你從何處而來,你一身才藝如何煎熬而出,你的過去又有著怎樣的慘不忍睹?東風惡,歡情薄,無非如此。縱使很長一段時間,月湄的閨房人來如織,卻還是鮮少有人知道她的來曆,就連若枚恐怕也是不知的。

因為月湄,不是她買來的。

寧辰風和弄玉也是在和月湄交好很久之後才得知,月湄是自行加入到青樓的。她的父親原本是六品官,雖不算大富大貴,但也溫飽無憂。她亦是以小姐的身份長大,琴棋書畫,樣樣都沾了一些,算不得精通,難得的是無憂無慮。

可惜她父親一介迂腐書生,並無多少才幹,偏偏腦子裏有著自己的執拗,無法同流合汙,最後卻被冠以莫須有的罪名,鋃鐺入獄。

母親在父親病死獄中之後便追隨而去,剩下她,年僅14歲便親眼目睹那幾個丫鬟仆人紛紛搶走家裏能夠變賣的物件各奔東西。沒有人去關注她的死活,包括那一心一意殉情的母親。

那些輾轉的波折都已經忘卻了,月湄在心裏歎了口氣,倒真的放佛前世一樣遙遠了。最終她隻記得,她站在凝翠樓的大門外,是白天,裏麵安靜的很,鏤花的大門古樸精美,有什麽迫使她挺直自己的脊骨,然後她推開了大門。

月湄依稀記得那日陽光特好,晃人眼得很,她忍不住想,如果那日她推開的不是這一扇門,會不會便不是今日這般?這想法隻是一瞬,重要是,她不後悔。

終究是,醉了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