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此花不與群花比

“小姐……姑爺回來了。”雲煙早早被打發了回來,因此十分擔心,眼下終於看到小姐回來,神情並無半分不適,心裏也放心了不少。但是礙於姑爺在屋內等候,還是不便問及小姐和老夫人的談話內容,語氣裏便不自覺地帶上了些許擔憂。

方可卿一麵示意對方寬心,一麵不由得在內心裏淺淺地笑了笑,雲煙自小同自己一起長大,xing子卻和自己完全不同,什麽心事都寫在眼角眉梢之間,直率得讓人有些羨慕。

獨自走進內室,竟看到寧辰風斜躺在床上,不知何時回來,也許倦了,竟沉沉地睡了過去,他們結為連理不過幾日,加之他長日流連在外,府中其實鮮少有人知道他每日都在做些什麽,她就更是不知,許是不想知。

此刻他既然睡著,方可卿便欲轉身離開,反正這院子裏屋子多得是,卻隻是一眼,腳下放佛生了根一樣長在了原地,再也挪動不了半分。睡著的寧辰風懷裏仍舊抱著一張琴,不曾放下。那琴,她是相識的。

或者說,那是一把略通音律的人都知曉的琴——辭醉。之於方可卿,其相識,卻還有著一段不能忘卻的故事,即使她斂去了自己內心的波光,也還是抹不去那水底靜靜舒展著的青荇。有琴音自過去紛遝而來,響在耳邊,嘈嘈切切,那眼睛就怎麽也移不開了。

“何時回來的?”許是感覺到了她的注視,寧辰風醒過來,“怎麽站在門口不進來?”

辭醉放佛帶著蠱惑,她聽到他的聲音,眼神卻還是注視著琴身無法移動。

寧辰風順著對方的眼光看到自己懷中的琴,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將琴橫過來,不出所料看到對方也有了反應,他的嘴角更為柔和,像獻寶一樣對方可卿說:“可卿,這把辭醉琴是我偶然得到的,想到你的琴音,便拿來贈予你,想來也隻有你的琴音足以與之相配。”

“怎麽?你不喜歡?”對方毫無反應倒讓寧辰風不敢肯定了,雖然天下無數人對辭醉趨之若鶩,但是寧辰風更為清楚的是,自己眼前站著的這個女子絕非平常之人,生怕對方就連這辭醉琴也放不在眼裏。

方可卿卻是直到現在才消化了對方剛才的話,忙回答道:“沒有,我很喜歡,隻是這辭醉太過貴重,妾身受之有愧。”話剛出口,就忍不住在內心裏責備自己太過以物喜,竟這般輕易地就泄露了自己的情緒。

抬眼看去,卻隻看見眼前男子唇角蕩開,似乎比自己還要喜悅幾分。

“這琴若交付給為夫的話,不過是朽木而已。若可卿能不時彈奏一曲,便是最大的回報了。”寧辰風坐起身,讓出半邊床來,“坐過來試試可好?”

他是她的夫君,枕邊之人,這話說起來有著商量的含義,但方可卿卻是萬萬拒絕不得的,更何況還有辭醉。那琴身不知已經易了多少人的手,檀木微微發著烏光,似乎在呼喚著她親近一般。

她的指尖便忍不住回憶起很多年前觸碰的瞬間的感覺,身體的記憶第一次比頭腦還要鮮明,未及頭腦做出回答,她已經蓮步輕移,來到寧辰風的身邊。

寧辰風隻感覺一陣草木的香氣撲麵而來,在胭脂堆裏打過滾的人,何曾感覺到這樣的清新自然,這個女子就好像是奔跑在山間的一個精靈,沁人心脾。他伸出手執對方的手,這在一般不過的動作此刻做起來卻是格外的小心翼翼,入手柔軟,溫潤,全然沒有方可卿平日裏淡漠的感覺。他抬

眼,入目的便是香腮緋紅的美色,心跳便漏了半拍。

想起平日裏弄玉和自己說話的語氣,寧辰風此刻自己都忍不住要自嘲一番,恐怕任誰也不會相信這風流成xing的寧大公子也會有這般窘困的時候吧。幸好守得住最後那一點清明,將手中的“辭醉”小心地遞了過去。

琴身入手的瞬間,剛剛那抹羞怯就消散了,方可卿用手指摩挲著琴身,木紋的斑駁以及琴弦微微的顫抖都通過指尖傳達至眉間,至心底。落在寧辰風的眼裏,隻見坐在自己身邊的佳人一下子斂了神色,她平日裏的淡漠便一點點地融化了,為著那琴,認真裏帶了一絲憐愛,雖然那憐愛不是為著自己,卻還是無端地心動。

琴音起,世界便瞬間歸於靜寂,那是寧辰風熟悉的琴音,雖然隻在方府宴席上聽過一次,但是卻在耳邊盤旋過千萬回,這一次這麽近地響在耳邊,卻放佛更加遙遠,琴音漫溯到了更遙遠的過去,上次是虛無,這次便是那虛無之中囊括著的大千世界,他看到春種秋收,鳥語花香,風霜露雪,茶話桑麻,剪燭夜話……

寧辰風終於明白那時候感覺到的那點不對是什麽,是缺失,這女子故意斂去了自己內心的萬千世界,隻留給大家一片虛無,而今日,這千裏迢迢尋來的辭醉不偏不倚地喚醒了她內心裏蟄伏的那些。

她不再抗拒,卻仍自飄蕩。那琴音裏包含萬千,卻放佛沒有任何屬於她。

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好一個“不與”,怎生貼切?

琴音嫋嫋散去,他的靈魂卻尚未歸來,這琴音沒有絲毫催人落淚之感,但卻讓人覺得滿心滿滿又滿心空落,空落到連悲傷都無法存在。

久久,寧辰風伸手試圖揩去方可卿眼角的淚水,入手卻是一片幹澀,竟是一滴眼淚也無,但她那眼分明盛滿了憂傷,濃的化不開。那樣濃的憂傷,沒有眼淚反而更讓人心疼不已了。

“可卿,你何時才能夠將真實的自己表現出來呢?”心裏怦然一動,寧辰風忍不住便將實話說出了口,語氣裏的歎息似乎還留在琴音裏,因此沾染上了久遠的氣息。

“我……”同樣沉醉於琴音之中的方可卿險些脫口而出,寧辰風眼睜睜地看著她麵色恢複成原本的淡漠,比之前來講更是結上了一層薄霜,心裏歎了口氣,終究沒能深問。隻是伸出手小心地將方可卿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手掌之中:“果然隻有你的琴音才能和這辭醉相配,這裏麵可是住著一個非常好的故事呢。”

知道反駁這個人的讚揚隻能引來更多的讚美之詞,方可卿寬慰自己這不過是一個風流公子的特xing罷了,大可視而不見,因此隻接著他的話繼續說下去:“撫琴的人很少有不知道此琴的,我聽說這把琴早就已經流落到了北疆王室,不知所蹤。但是大概十年前我卻有幸聽到有人彈奏這把琴,那還隻是一個小小的女孩子,穿著與我們不同的服飾,明明是小小短短的手指,卻在琴弦之上撩撥自如,那琴音,隻聽過一次,便再也不能忘了。”

“我卻不知還有這樣一個故事,後來呢?你們可曾交談過?”寧辰風不想自己歪打正著,竟然還有這樣一段故事在裏邊,難怪剛剛看可卿見到這把琴的時候神色不隻是驚喜那麽簡單,倒是好像和弄玉之前的神色有些相似。

方可卿的講述讓他來不及追究,趕忙專心致誌地傾聽。

“那時候我剛剛開始學琴,很是羨慕,也有過一小段的交

談,我得以用此琴談過一曲,琴曲稚嫩,但那時候琴弦留在手上的感覺這麽多年也忘不掉了。隻可惜,那時候他們一群人行色匆匆,沒多久就離開了揚州,如今這把琴到了我的手裏,卻不知道當日那個女孩現在在何處了?”因為回憶,她的語氣裏帶著一絲悵惘,對於很少流露情緒的方可卿來講倒也算得上是十分難得。

這回憶帶有久遠的味道,若非‘辭醉’,她本無意喚回。更何況能夠說出來便也隻能到此打住,而那記憶裏最為鮮明的那朵梅花卻隻能戛然而止。頓生悲涼。

寧辰風心下憐惜,手掌更是用力地攥住對方,生怕一不小心這女子就會隨著回憶一並消散了。感覺到手心中的小手略微掙紮了下便安穩下來,心裏也多了絲高興的情緒。若是與之對抗的是時間,那麽他有更為漫長的時間去等著勝利。

“可卿,你看到院子裏的梅樹了嗎?”寧辰風也不知為何,他極喜歡叫這個女子的名字,即使可以更為親昵地稱呼為娘子,但是他更是喜歡“可卿”這兩個字在唇舌之間的發音,唇舌相抵想和相離,就好像這女子和自己已經血肉相連一般。

“是你種的嗎?”方可卿微感驚訝,就是因為不了解,才隻能靠著旁人的說法去推敲,寧辰風該是一個長在胭脂水粉裏的男子,不該有這樣的心xing才對。

“江浙之地雖然多有梅花,但是那幾株卻格外不同,是生長在北方的寒梅。我特意叫人從北方運來的,一路上損耗了不少,隻餘了這些。我生怕別人給我碰壞了,所以親手種下的,這些日子也是我自己照料,不讓任何人cha手的。隻是……”

寧辰風也忍不住歎息道:“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隻怕這江浙之地的水土,不能讓它如願盛開。”

“不過,你也不必擔心,我以命人在花房培育梅樹,就算北方的梅花不能盛開,我們南方的梅也不會遜色太多。”他又再次開口安慰道。

方可卿沒有想到這男子竟然可以親手去種植草木,感受著那將自己手掌包裹在內的手心,那是一雙可以種植草木的手,想到這裏,竟然有一絲莫名的欣喜。又想起新婚那日在蓋頭之下看到的他的手,脈絡分明,是自己喜愛的樣子。

此刻看他的眉間竟然有些許的憂傷,朱唇輕啟:“無妨,這些梅樹若是能夠在南方土地上生存,想必已經是難得。”語氣裏竟然有幾分安慰的味道。

“對了,可卿你可知道,這‘辭醉’名字取自李清照的詞,有一句我記憶深刻,便是‘此花不與群花比’,說的正是這梅花。我看到你,便想到這詩句。”寧辰風轉瞬又開心了起來。

“嗯。”方可卿意識到自己今日已經說了太多的話,方才不覺,現在察覺之後倒有些不適,因而隻低低應道。寧辰風卻似乎根本不在意她的冷淡回複,仍是情緒很高地說:“我想起我還珍藏了幾本曲譜,你等著,我這就去找找。”

雲煙想喚小姐姑爺吃飯,正好撞上了這樣一幕,忍不住笑著打趣道:“這姑爺怎麽像是個小孩子一樣,說風便是雨的。晚飯已經準備好了,小姐可還要等等?”

“等等吧。”被雲煙的聲音喚回現實,有些依依不舍地將手中的“辭醉”放在一旁,剛剛婆婆和自己談及的事情才又得以浮上心頭,似乎可以感覺到某種微妙的氣氛,來自於婆婆,也來自於寧辰風,方可卿覺得自己有些把握不住,想來也隻有順其自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