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遲來悔愛

兩個人筆直地躺在床上,神情嚴肅,眼睛俱望向窗外的靜夜,偶有一兩聲車鳴悶聲響過。

陳嘉華沉默片刻,終於再次開聲。

“我記得,她第一次來我家,我正躲在房間裏,拿著小刀在手心裏刻,一下一下,血一滴一滴沿著掌紋的縫隙滴在白紙上,浸透紙背,鮮紅刺眼。那時,我看著鮮血,竟莫名地興奮,隻覺得手心的疼痛,讓我心裏的思念開始麻木,可以不再那麽痛。”

夏之寒的心狠狠抽了一下。十二歲的孩子,心裏究竟是藏了怎樣的苦痛,才會想到要去自殘呢?她的童年,仿佛都是快樂得冒了泡的記憶,父母親的寵愛,玩伴的陪伴,她的任性與倔強,或許就是那時沿襲而來。所以,她無法想象他那樣一個沉暗壓抑,甚至帶了血腥自殘的童年。

“這時,她推門進來了。”陳嘉華繼續說著,沒有太多感情,“我大驚失色,隻呆呆地看著她,手上的小刀還紮在手心裏,血落得很快。但是,她卻沒有如我想象的那般驚聲尖叫起來,隻是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望著我。那雙眼睛,那麽澄澈幹淨,就像那個冬日午後,窗外陽光下的那鴻湖水。”

夏之寒輕輕動了動,窗簾隻拉上一半,霓虹的光影照進房間來,淡淡的影子流轉著,仿若這已然逝去的光年,卻依然磨滅不了當初的美麗。

陳嘉華的聲音忽而變得溫和起來,或許,那份美麗,此刻,正在他心中縈繞,回轉。又或者說,是從未曾忘記美好。

“她輕輕走過來,看著白紙上的血跡,和我還在不斷流血的手,眼淚就掉出來了。那一秒,冷漠的我居然不知所錯起來。到最後,還是我開口安慰她,她才停了哭。臨了,還提出不告訴大人的條件,就是以後不能再這樣了。她對我說這話時,眼睛哭得紅通通的,卻那麽亮。那時的她,八歲,我十二歲。”

聽到這裏,夏之寒忍不住回過頭去。瑩藍的光下,陳嘉華眼中,是從未有過的柔情。

“所以,你愛上她

了?一見鍾情?”夏之寒忍不住開口問,語聲裏,竟有了不易察覺的艱澀。她也覺得可笑,十二歲的年紀,就對一個八歲女生一見鍾情,先遑論世上是否真有一見鍾情這回事,若真有,這年紀也有些誇張了。但她此刻聽在耳裏的唯一感受,便是這般,況且,之後發生的事情,似乎也在驗證著這誇張的說法。

陳嘉華轉眼看她,來不及收回臉上淡淡的笑意,她臉上的怨懟,就那麽衝到了他的眼裏。他瞬間斂了笑,有些心疼地望著她。

“其實,也不能完全那麽說。” 他轉回頭去,忽然有些後悔將這件事情說得這麽具體,但他隻是下定決心,要將一切坦誠。

夏之寒不答,也轉過頭去,望著頭上的天花板,不再搭話,伸手將床頭的藍燈熄滅。她不想再看到他敘述這些過往時的表情,更不想讓他看見她麵上的反應。她怕自己控製不住,再次失了陣腳,在他麵前軟弱,為他,為他的過往,她無法改變更無法參與的過往。

他最美的記憶裏,始終沒有她。

“那確實是我第一次見她,但並沒有愛上她。一個孩子,哪裏懂得什麽叫愛。最多隻是有好感而已。”

見夏之寒不說話,陳嘉華又轉臉看他,語氣中似有了安慰之意,“小寒,當時那個情境,以我當時的心態來說,我對她的那種好感,或許真的隻是心理上的慰藉。覺得終於有個人願意聽我說話,能夠理解我的心裏的苦痛,並且願意為之保密這樣一個人。就算不是她,換作是其他人,我也會這樣的。”

“但你後來不還是愛上了她?”夏之寒猛地轉頭,毫不留情地揭露,“不然你當初會做那樣的事情嗎?”

陳嘉華一愕,竟半天接不上話來。她說得一點沒錯,他後來是愛上她了,毫無防備之下。

又是如此靜寂的夜。

“對不起!”他不再看他,好半晌隻有這一句,憋在嗓子裏幹疼,說出來心都是疼的。這一聲對不起,他欠她,兩年了。整整兩年,他拉

著她不肯放她走,亦不肯低頭,讓她煎熬折磨。今晚這一句,包含太多,他卻無法讓自己全部說出。他心裏全都清楚,卻都說不出口,無關清高與自尊,隻是心疼到無以複加。

夏之寒沒有出聲,她假裝不在意地背過身去,眼淚卻在下一秒崩塌而來。她等這一句,太久了,久到自己都不知道,原來她還在堅持著要等下去,久到以為自己真的都不在乎了。隻是這一刻,原來,她仍是放不下。

這一哭,許多思緒便紛亂地襲來,像海底沉寂的漩渦,一旦遇上風暴便瘋狂卷撲而來。那個雨天的背叛,兩年來的冷漠,暗夜裏疼痛的心,一把把刀一般狠狠地紮在心上。辛苦隱忍的哭泣,終於克製不住,憋得幾乎背過氣去。

陳嘉華這才感受到了什麽,他再轉頭看她時,她蜷縮的身體,顫動的背脊,讓他恍覺到什麽。他咬緊牙齒,卻仍是克製不住衝動,慢慢地靠過去,伸出手臂圈住她。

“小寒,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他終於不顧一切地坦誠。

夏之寒也終於不再隱忍,哭出聲來。在他麵前,她最後還是軟弱了。

這一刻,寂靜寧謐的夜裏,他們都釋放出來,兩年的恨意,兩年的愧疚,和以為不在了的,卻仍牢牢占據的,愛意。

相愛的人之間,若有了裂痕,總有一方需要先低下頭去,愛情才有可能繼續下去。但做到這一點,卻並非那麽容易,許多人總被所謂的自尊與驕傲牽絆住,倔強地將傷痕守在心裏,暗夜裏孤獨地舔舐著傷口。多少愛情和婚姻,因此而夭折。

當然,這也能說明一個問題。他們愛得不夠深。若能愛到放棄內心的執念與驕傲,那便是愛到刻骨了。對於有些人來說,自尊與驕傲,總被看得太重。

陳嘉華如是,夏之寒亦如是。這樣的人之間,注定愛得痛苦萬般。因為太在意,所以太執拗,容不得一粒沙子。

夏之寒後來回想起來,若不是這樣,或許,他們的後來,也不會那樣地痛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