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阿一隨著景時彥吃完早點後回到品雪軒,隻見廂房門口站著一大堆人。不,準確來說,是一大堆花枝招展的女人被沈默喧攔在門外。其中一名高挑眉眼的女子紫色亮綢罩紗裙,目光流睇顧盼生姿,笑吟吟地對沈默喧說:

“沈先生,侯爺身體抱恙,我們姐妹幾個來探望都不行嗎?我還特地燉了清雞湯,還望先生行個方便。”

“是啊先生,就算不讓我們進去,那好歹也得讓七姬姐姐進去,侯爺喜歡她喜歡得可緊哪,說不定一見之下病就好了呢!”另一個穿著鵝黃綢緞繡花貂毛小襖的柔媚女子說道。

七姬橫了九姬一眼,九姬不甘心地垂下眉眼,不吭聲了。

“是啊是啊,我們姐妹想關心關心侯爺,先生怎麽就這麽不近人情呢?”其他女子七嘴八舌道。

沈默喧冷起一張臉,“侯爺說不見。各位夫人請先回去,免得擾了侯爺歇息。”

那群女人撇著嘴憤憤離去,倒是隻有那七姬絲毫不在意,目光瞄到阿一,便對沈默喧道:

“這就是侯爺新*的十八姬?”還未等沈默喧回答她便走到阿一麵前熱情的拉著她的手說:“十八妹妹,你幫姐姐把雞湯帶給侯爺好嗎?”

阿一被動的接過雞湯,七姬無限美麗溫柔地對她友好一笑,款款轉身離去。

品雪軒這才真正安靜了下來。

“沈大哥,我不想當什麽十八姬。”

沈默喧走過來,清俊的麵容上浮起一絲無奈的笑容,伸手揉揉阿一的一頭短發,問:“冷嗎?”

阿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沈默喧從懷裏拿出一頂雪帽戴到她的頭上,大小正好合適,尚餘著他的體溫。阿一心頭一熱,鼻子酸酸的,說:

“沈大哥,謝謝你,你對我真好。”

“傻丫頭,你不是叫我一聲‘大哥’嗎?”他看看她身上單薄的衣裳不由得皺眉,“回頭讓晚霞給你另備幾套衣服。本想著過兩天跟侯爺說送你離開,不想你又招惹了他,這十八姬脫身不得,沈大哥也無能為力。”

“是我倒黴,肯定是以前念佛不夠誠心,現在佛祖懲罰我了。不過沈大哥,你能不能幫我寫封信告訴我師父,說我逗留在蘭陵……多玩一陣子,叫她不要生氣,也不用掛念我?”

沈默喧頷首,聽到裏麵又有打破杯盞的聲音響起,對阿一說:“阿一,進去看看吧,我想,這情況你要學著應付。”

阿一點點頭,懷著奔赴刑場一樣悲壯的決心走了進去。

沈默喧在藥廬找到景時彥,他正在搗弄著一株首烏,沈默喧問他道:

“景神醫,你覺得留下小尼姑阿一有用處?”

景時彥沒正麵回答他的問題,隻問他道:“你見過景淵對女人發火?又或者,你見過哪個女人沒把景淵當一回事?說不定這小尼姑,真能幫景淵……”

“現在不是還不清楚侯爺他究竟是不是……”

“還要判斷?他從我這裏取了多少西域迷香你知道嗎?害得我到西域跑了一趟還是這兩天才回來的,隻有那幾個女人傻愣愣地以為自己真的是受*了;而且你知道他為什麽要跑到過竹軒去?”

“為什麽?”沈默喧問。

“因為,整個侯府的雪都清掃幹淨了,隻有過竹軒還

有積雪。”

這個月廿六日就是長公主的生辰。

沈默喧這才明白過來,前年是騎馬摔斷左腿,去年是過敏長了毒瘡,今年是嚴重的風寒。他苦笑道:

“其實侯爺何必如此,不想回建業,不回就行了,自傷身體實在無益。”

“如非不得已而為之,怎會白白看著他這樣……”景時彥歎了口氣,“都要怪我不好,躲在清涼觀煉藥一煉就是許多年,下得山來才知道自己唯一的侄子都死了,剩下侄孫一個孤獨淒苦遠赴蘭陵。我趕到蘭陵找他才隱約從他口中得知他這些年是怎麽過的,我實在是個沒用的糟老頭……”

沈默喧從藥廬出來,抬頭望著湛藍的清空,深深地呼出一口氣,有時候,人活得平凡一些,簡單一些,反而更容易獲得心靈上的喜樂安寧。

“發生什麽事了?”阿一進了內室,滿室彌漫著藥味,一地都是碎瓷片,晚霞正低著頭撿碎片,阿一連忙製止她:“不要撿,會弄傷手的。我拿掃帚來掃就好……”

晚霞把手指放在唇邊“噓”了一聲,指指塌上蓋著錦繡絲被的景淵,無聲地說道:“侯爺睡著了,小聲點。”

“他怎麽老是摔碗?侯府買碗碟不用花銀子的麽?”阿一低聲問道。

晚霞輕聲道:“侯爺嫌藥太苦,喝了一口就把藥打翻了。”

阿一撓撓頭,似有驚人發現地說:“哦,我還以為他天不怕地不怕,原來他怕苦!跟個沒長大的小屁孩一般……”

躺在塌上像是在熟睡的人眉毛擰成了個川字。

晚霞滿頭黑線,這十八姬真是什麽都敢說。她扯了扯她主子的袖子,輕聲說:

“十八姬,晚霞重新煎藥,你來伺候侯爺吃藥如何?”

阿一為難起來,晚霞把她的沉默當作答應,手腳爽利地出去煮藥了。阿一坐到桌子旁的雲石紅木凳上,倒了杯水一邊喝一邊托著腮回想昨夜的事,想來想去都想不通景淵為什麽會倒在過竹軒的積雪上,更不明白為什麽她辛苦了一宿早晨醒來景淵居然氣憤得要剁了她的雙腳。

“水……”景淵覺得喉嚨幹得快要冒火了,阿一愣了愣,下意識地就拿著杯子往紫檀木大塌走去,扶起景淵讓他就著她的手喝水。景淵反應過來這是誰時第一反應就是推開她的手,還沒開始罵人,阿一便奇怪的道:

“水很燙嗎?不會啊,我剛喝過覺得沒問題啊……”

“你喝過?!”景淵不但嗓子冒火,雙眼都烈焰熊熊了。

“不,不是啦,我是說那壺水我倒過一杯來喝。”阿一連忙賠笑解釋,他的手冰涼冰涼的,但臉色卻異常潮紅,她摸了摸他的額被他一手揮開,她吃驚道:

“還是很燙,你不吃藥會病死的!”

“誰讓你多管閑事,你滾,本侯不想見到你!”

晚霞這時把藥捧進來放在桌上,遲疑地看了阿一一眼就行禮退下了。阿一望著景淵精致有如玉琢的五官,心裏不禁暗歎了一句,佛祖真是偏心,沒品的人竟然還給他一副這樣的好皮囊。

“你真不吃藥?”

景淵冷笑,喘著氣嘶啞著聲音地說:“你耐我何?淩錚和景勉外出辦事,不然本侯早就讓他們把你大卸八塊,你以為老頭子讓你來你就能對本侯頤指氣使?小

尼姑你好大的膽子!”

“你還是要砍我的腳?”阿一問。

“害怕了?現在求本侯也晚了。”

阿一走到花架的梅瓶前取出裏麵剛摘的一枝粗 長的新梅,一手捋掉上麵的花朵,轉身走到景淵麵前一手扯下蓋在他身上的被子。

“你要幹什麽?”他盯著她,目光冰寒如雪。

“替你娘教訓你!”說著手中梅枝重重揮下往他的小腿打去,並且一邊打一邊罵道:

“我叫你不吃藥!我叫你作踐自己的身子!昨晚害我一晚沒好睡,今早恩將仇報要砍我腳,既然如此我先下手為強,死前出口惡氣!別躲啊,你躲我就不是男人!怕疼又怕苦,你算什麽大丈夫,跟個歌坊小倌似的!反正病死也是死,打死也是死,幹脆打死你省得別人傷神費力!”

景淵一開始是愕然,還有憤怒,然而被她打了幾下聽她那樣罵著忽而就怔忡起來,一把抓住她的手,一雙桃花眼變得空濛而深邃,像是久遠的思憶被突然牽扯出來,他死死地盯著阿一,想在她的容顏上找到自己熟悉的表情。阿一被他這樣看著,心突然漏跳了兩拍,他這是在看著她嗎?還是透過她看著誰?

“你、你、疼不疼?”她按捺住心頭的驚慌強裝鎮定地問。她真的是打了他啊,他該不會像戲文裏那樣隨手從腰間抽出軟劍給她一個就地正法吧?

“再說一次。”他掐住她的手腕,渾然不知自己的力氣大得幾乎把她的手掐斷了。

“啊?痛——放開——”

“最後那句。”

“還、還敢不敢說不喝藥?”

他挫敗地放開她,全身仿佛脫力一般斜靠在塌頭。

不是這句。

——反正病死也是死,打死也是死,幹脆打死你省得我為你傷神費力……

他以為他忘了,原來沒有,那些記憶在腦海中最隱秘的角落裏根深蒂固地埋藏著。

藤條抽在小腿的痛,難以下咽的藥的苦澀,早隨歲月一並消失。

不再提起,卻永遠不會忘記。

而麵前這個青澀幼稚的小尼姑,怎麽會是她?

她已經離世多年了啊……

阿一把藥端到他嘴邊,小心翼翼的,已經做好了完全的心理準備他會隨時發飆潑碗翻臉,誰知他難得地沉默著就著她的手一口一口喝完了藥。

“你、你要漱漱口嗎?藥,很苦……”他越是平靜她越怕他秋後算帳,戰戰兢兢的一副坐等山雨欲來的表情,他淡然地掃她一眼,讓她又想起他成親那夜一身喜服卻冷酷嗜血的模樣,隻聽得他說道:

“你見過殺人不眨眼的小屁孩嗎?”說罷向裏側臥再不看阿一一眼。

阿一怔了一下,猛然才想起剛才和晚霞對他的非議,他竟然都聽到了?!慘了這回,自己和這個人的梁子怕是結大了……於是連忙把掉在地上的被子撿起來蓋到他身上,輕手輕腳的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你今天運氣很好,要是平時你恐怕已死了不下十次……也罷,這十八姬你便好好當,也省的我另外找人替補。”

阿一聽得雙眉倒豎,你令堂的,替補?她被強迫的好不好?!居然還隻是替補!

但她怕死,終於隻能腹誹,用盡無聲的手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