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心思

王落生的生日宴辦得隆重,晚上放了煙火之後客人才開始散了,下人們開始送客的時候夢鸞和其它女工被叫到院子裏集合,王迎鬆出來說了一些客套話然後讓管家把酬勞發給她們,夢鸞細細數了數發到手裏的銀錢,挺厚實的重量,她覺得幸福,這些錢,能讓文錦吃些好的了。

“對了……”王迎鬆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廚房還有些剩菜,如果諸位不介意,可以帶些回家吃。”

今天的菜品豐富,大多數用料講究而且隻動了幾筷子,這些東西對窮人來說,大概比春節那一頓更好些,所以哪有人會介意呢。

廚房裏嘰嘰喳喳的鬧著,所有人都排著隊,管家忙別的事去了便把這事交給了明樓的管事兒,管事兒身後幾個大盆裏全是盛的剩菜……

隊伍前進得緩慢,好不容易才輪到她,管事兒的揚揚眉毛問她:“想要些什麽?”

前麵的人大概一人要了三個菜左右,夢鸞自然不敢要多了壞規矩,文錦平日裏總是她做什麽他就吃什麽,但夢鸞記得小時候文錦還是有些挑嘴的。

“香妃雞……一掌河山……還有……”二葷一素,和別人的沒什麽差別。

管事的接過廚房師傅分出來的菜品,夢鸞揭開盒蓋,她無意對上管事兒的眼睛,那裏麵有她看不明白的興災樂禍,她垂下頭,卻見那些菜滑過盒沿掉到了地上。

“哎呀,你怎麽不接好,看,掉地上去了……真可惜……”

那聲音裏並沒有抱歉的含義,夢鸞側頭,一直和她敵對的女工倚在門邊,嘴角掛著清冷的笑容。

夢鸞心底發寒。

“能……重新弄一份嗎?”夢鸞厚著臉問,文錦大概已經餓了一天了,這些菜,是能讓他多吃些飯的。

“這怎麽行呢?”管事兒的堅決的搖了搖頭。“你自己沒有接好,要是每個人都像你這樣,再多的剩菜也不夠分的……”

夢鸞張了張嘴,她回身看了一眼排在後麵的人,所有人都垂下了頭。

沒有人能夠幫她。

“下一個,快點,下一個……”

她被推到了一邊。

女工們依次領著自己的那份剩菜,她們經過她身邊那些香味似乎被放得無限大,夢鸞望著空空的木盒覺得眼睛酸脹,以前還是小姐的時候,她哪知道生活會這麽困難,她也以為這些年自己有了一顆強大的內心,誰知道還是為這麽一點小事就傷懷。

她隻是對不起文錦。

夢鸞看了倚在牆邊的那個女工一眼,她頓了頓,從另一個小門走了出去。

怕丟了這份工作,她連去質問的勇氣都沒有。

在門外一直看著這一切的王殊睿皺了皺眉,那個女人的影子很薄,暈黃的路燈拉出長長的一個人形,有風吹過揚起她的裙角,淡淡的,像是拂過湖麵的風吹起的淡淡漣漪……

屋內分著剩菜的女工們麵有喜色,而那個離開的女人卻隻有孤獨的身影。

王殊睿忽然覺得有些難過。

他伸手抓了一個路過的下人。“那個……那是誰……哪一房的,叫什麽名字……”

夢鸞經過圓弧的門消失在了他的視野裏,經過的下人隻瞧見一個背影哪知道他們家少爺問的是誰,他估摸著回道:“今天叫了些明樓的女工來幫忙,她大概也是明樓的吧,叫什麽名字?公子大概要問管家或者明樓管事兒的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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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得到答案,王殊睿有些失落,不過他這個人信奉有酒當醉,所以高興是一會兒,失落也是一會兒,這種情緒在他身上的反應大概就隻有兩個字可以形容:瘋顛。所以王殊睿在玩得好的酒肉朋友之中有一個別號叫王二瘋。

算來這是第三次弄丟夢鸞了,不過王二瘋也沒太在意,他打算回軒華別院。軒華別院在府的東麵,從他這個位置返回必須得經過一座廊橋,然後還得穿過前廳。

前廳還燈火通明著,王落生今個兒高興,所以趁著酒興和王迎鬆在廳裏下棋,王迎鬆這人在生意上精明,在棋藝上卻比不上自個兒父親,眼見棋子已經一邊倒向自個兒父親,他除了苦苦思索外似乎也沒有什麽特別好的辦法。

兒子

的挫敗讓王落生挺樂嗬,他端起茶杯輕輕抿著,放下杯子的時候就瞧見王殊睿貓著身子像賊似的溜走。

“站住。”王落生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王殊睿那麽一怔,空中的腳是往前伸也不是往後縮也不是。

“逆子,你想跑到哪兒去,給我滾進來。”

王殊睿猶豫了一會兒,很不甘心的朝廳裏笑了笑。

“爹,大哥……”

王迎鬆端著茶杯輕輕抿了一口,連一個眼神也沒賞給他。

如果說王落生對大兒子的看法是驕傲,那他對這個小兒子的看法就是恨鐵不成鋼,但偏偏自個兒妻子溺愛這個小兒子得緊,王落生平日裏除了吼兩句之外也沒有什麽特別好的辦法。

王落生站起來之後很久都沒有說話,他其實想罵王殊睿,今天這樣的場合,老子的大壽,兒子居然躲在別院不出來,白日的時候還有老友問二公子是不是很忙,他當時不知道怎麽回答,簡直覺得丟盡了顏麵。

但是罵了也沒用,王落生知道這點,不過是浪費口水罷了。但不罵,他心裏又堵得慌。

這麽猶豫的一會兒,王殊睿已經到了廳裏,他知道白天的行為免不了一頓罵,所以乖乖的站好。

“你真是不成器……”王落生抖著胡子開了口。“早知道這樣,我還不如生塊石頭下來。”

“爹,我不是你生的。”

……

王落生又是一掌拍在桌子上。“你頂嘴,你還有膽子頂嘴。”

王殊睿腰埋低了些。“對不起,爹。”

“我不要求你有多大的成就,至少,有你哥的一半,而不是這樣——”

這話王殊睿已聽過多次,他閉上眼睛也能把後麵的話補充完——而不是這樣隻知道吃喝玩樂,人一輩子活在世上,怎麽能這麽懶散毫無建樹,做人得有一個目標,要是你不是出生在王家,怕是隻有餓死的下場,你再不上進,就把你趕出去——

老是這樣的話,王殊睿覺得無趣極了,他偷偷抬眼去看自個兒的大哥,王迎鬆閑適得很,左手端著茶杯,右手捏著棋子,整個人倚在太師椅上,嘴角還掛著淡淡的微笑……

王殊睿有些嫉恨,王迎鬆那模樣,分明是故意擺給他看的,他是故意的。王殊睿挺起背正要反擊,一個念頭忽然滑過腦海——

“這麽看著我看幹什麽,你這個逆子……還有理是是不……”

“爹,我知道錯了。”王殊睿雙腿一彎跪在了地上。

王落生是了解自個兒子的,王殊睿雖然沒有定性,但講起歪理來,卻是一堆一堆的,平日裏他講一句,王殊睿能十句的頂回來,但今個兒不但沒頂,還下跪道歉。

“你……吃錯什麽東西了。”王落生想也沒想的脫口而出。

王迎鬆嘴裏的一口茶噴了出來。

“爹。”王殊睿瞪了王迎鬆了一眼,他把王落生扶到椅子上坐下,又繞到身後輕捏著王落生的肩。“今個你大壽,兒子意識到自已也不小了,大哥這些年為家裏付出很多,反觀我呢,的確是在浪費光陰,所以我今天呆在別院裏痛定思痛,反思良多,我現在來見你,就是想告訴你,我會認真做些事兒做出成績呢的,我想過了,這首先呢,得學學經驗,從基礎的做起最好,你看我找一家染坊,我在裏麵幫忙可好……”

王迎鬆的視線充滿懷疑,王落生甚感安慰。“你是說真的。”

王殊睿重重點頭。“兒子向您保證。”

“那你想從哪家染坊開始呢?”王迎鬆問。

“明樓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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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鸞的早晨是從碰見張蘭桂開始的,張蘭桂就是找她麻煩的那個女工。

事情是這樣的,昨天有些累,所以早上醒遲了,一通忙活下來出門的時間也遲了些,她把文錦放在管房那兒就朝樓裏跑,結果不小心和張蘭桂撞到了一塊兒。

“沒長眼睛啊……”張蘭桂驚呼。“你撞到我了,小賤人。”

“對不起。”

“對不起就行啦,賠錢,我頭暈,賠我湯藥費。”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我說了賠錢,銀

子,賠我銀子。”

夢鸞沒錢,更何況張蘭桂這分明就是訛詐,夢鸞不想理會,但她被她拉著,想走又掙不開,張蘭桂嘴裏還嘟啷著,明樓上工的鍾聲已經敲響,遲久了是會被扣錢的,夢鸞心一橫……

“你放開我。”

張蘭桂當然不放。

夢鸞推了她一下,扯掉衣服跑走了。

“小賤人,你等著,我要你好看。”張蘭桂在後麵嚷嚷。“你等著……”

其實夢鸞在明樓上工之前試過做別的活兒,但她的繡工不好,所以繡樓不要她,她想去書孰,但書孰隻要男工,她女扮男裝去扛米,可扛了一袋就把她壓垮了。

這人社會給女人的機會原本不多,最後隻好找了染坊的工作。

染坊的工作需要力氣,她壯實的模樣幫了她,開始也是吃力的,手上腳上都是一個個血泡,還沒好的時血泡就破了,紅腥的血水流下來,有時候浸到染水裏就是針紮似的疼。

好在,這一切都挺過來了。

這一份工作來之不易,所以夢鸞分外珍惜,所以無論管事兒的叫她幹什麽,她都毫不怨言的去做。

可是誰知道有心的人會整她。

夢鸞抱著染好的布料跌進了染池,她不是故意的。其實這些年她做事一向小心,怎麽會無故跌倒?她看得分明,有人在她腳下扔了幾顆石珠子。

那個人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那個人叫張蘭桂。

“怎麽又是你。”管事兒的聞著聲音就過來了。“你怎麽老是闖禍,這批布料就廢了,不想做了吧,給我收拾東西滾。”

“我是,我沒有。”

“沒有,當我眼睛是瞎的吧,滾……結了工錢就滾……”

語氣堅決毫無轉還的餘地。

這個時節染池的水仍然冰涼,夢鸞抱著身子顫抖,她看了看管事兒的,又看了看眼神得意的張蘭桂。夢鸞顫抖著步子朝她走了過去。“我怎麽得罪你了,你說,我怎麽得罪你了……你為什麽要趕盡殺絕……”

“哎呀,你在發什麽瘋,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夢鸞看著她,眼睛不知道怎麽酸脹,她伸手去擦,溫熱的**,那是她的淚水。

“喲,還裝可憐呐。”

“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我不能失去這份工作的……”

“哎,大家來看呀,這個刁婦什麽意思,她指責我,她陷害我……”

夢鸞一巴掌揮了過去。

她在張蘭桂還手之前離開。她去了偏房接文錦,文錦對她這個時候出現有些不解,他怔怔的看著她,夢鸞不知道該怎麽回應,隻好偏過頭不看文錦。

她把文錦抱在懷裏。“姑姑沒活幹了……”她把頭埋在孩子頸間。“文錦,我很沒用,對不對,我連一份活兒都保不住……”她說得哽咽,緩了好一會兒才平複了些。“不過姑姑一定不會餓著文錦的,不管做什麽,付出什麽代價,姑姑一定會讓文錦吃飽的,文錦啊,你是姑姑的全部了……”她柔聲對孩子說。

文錦隻是安靜的看著她。

“文錦啊,能和姑姑說說話嗎,啊……一個字也可以啊……姑姑真的好像聽聽你的聲音……”

文錦仍然安靜。

夢鸞漸漸失聲。“為什麽啊,文錦,為什麽啊……”

他們兩個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街角,王殊睿收回視線朝一旁候著的管事兒招了招手。

“二公子。”

“去,你把她給我請回來。”

“二公子?”管事兒的疑惑。

“沒聽見本公子說的嗎?”王殊睿瞪了麵前的人一眼。“你是把她趕走的,你去把她給我弄回來。”

“聽見了,聽見了。”管事兒的恭敬應答。“但是公子,我能問問嗎,這個該以什麽緣由請蘇夢鸞回來呢?”

王落生扇子往他頭上一招呼。“你就說,公子交待了,今天是他第一天來明樓,所以今天之內犯的任何錯都可以被原諒……還有,公子不是傻瓜,發生了什麽事,公子很清楚……”

管事兒的默默退下,到門口的時候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看來,這蘇夢鸞是有靠山了,他在心裏默默的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