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去心已定

似乎春雪夢裏的家萬裏,三更裏的月光華。我仿佛又回到了鄴城內的袁家,我在寒梅的香氣裏,跟著馬蹄的達達聲,仰頭數著屋簷落下的飄雪,又有月光,又是雪,竟分不清是春雪,還是月下的柳絮。

後麵是誰在喚我,宓兒,宓兒,回來吧。我回頭,袁家已是廢墟,隻留一半掩埋在沙礫裏的鎏金的匾額,映著天狼星光,閃著蒼涼的白光。

耳邊盡是嘈雜的聲音,可是我不想聽也不想理,我眼裏隻有那顆天狼星,我願意跟著它,千裏迢迢,連那個聲音也不理了。

我的臉上濕冷一片,是流淚了吧,是的吧,我拭去眼淚,朦朧中看見銀白的龍馬,俊美的身影,微笑著看著我,洛兒,來我懷裏,一切都結束了。

一切都結束了?為何我眼裏仍有那雙褐色的瞳,那我眼前的是誰?你不是,你不是……我掙脫他的手,鬆開身體,任由自己往下掉落,像是在河裏,上下起伏,隨著浪花翻來覆去。

我不能不回頭!我努力的想,想著什麽,我要回頭望去,我堅持著什麽,迷茫的不知所措。

突然,劇痛又將我拉了回來,像是用盡了一生的力氣,抽盡一生的精力,好像丟了什麽卻再也找不回來了。抬頭望,那顆冷冽的天狼星仍在靜靜望著我,我用盡力氣,大叫一聲,“顯奕!”

於是一切恐怖皆一一退去,眼前也開始明亮起來,我雙手正抓著粗製的床褥。

慢慢睜開眼睛,分辨出這裏是懸廬,張仲景的住所。

一雙清澈明鏡的眸子,近在咫尺。麵若滿玉,容顏灼灼。

他的手覆到我的額頭上,深歎一口氣,又小心翼翼擦拭著我額上的汗,使喚大刀的手滿是老繭割的我的皮膚生疼。

世間怕是再也找不到這樣美的,又是這樣粗枝大葉的男人了……你怎麽會在這,不是已經離開,怎的又回來了。

我又睡著了。我聽見嬰兒的哭啼聲,遠遠近近,綿綿延延,勾住我的心弦,久久不能放鬆。

在清醒過來的時候,床邊念弟用手支著淺淺的睡著,我環顧四周,沒有其他人了,安靜之極。視線落到旁邊的小木籃裏,搖搖曳曳,我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

我甫一上前去,念弟便醒了,見我醒將過來,輕聲道,“謝天謝地,你終於醒了!”她麵容憔悴,眼睛竟然已經腫了,手緊緊握住我的手不肯放開,忽的眼淚又流下了。

我淡淡地笑著,示意她把籃子推近點,教我好好看看,她急忙擦了淚,輕輕將小籃子推了過來,並著我的床沿,道,“是個女孩兒,可真真是最美的孩子了。”

怎麽不是呢,我看她的第一眼,屋子驟然就明亮了,我的孩子,她正閉著眼睛熟睡。她很美,尚未成形的輪廓,依舊無礙她白嫩的皮膚,鮮純無暇,美麗的像是江南的一幅畫。

我緊緊閉著嘴,想說什麽竟是沒有說出來,念弟神色閃爍,忐忑不安道,“小姐,就是為了她,你也要好好的。”

我假裝沒有聽見,一味的望著熟睡的嬰兒,念弟咬牙不再說什麽,整理衣容,退了出去。

未幾,門突然被衝開,隻見一抹身影疾步至我眼前,欣喜道,“太好了,總算是清醒了……”話未說完,就被身後的人打斷,怒目瞪著他,隻聽華佗壓低聲音怒道,“小娘子,你是

要吵醒小毛娃,教人不得安生麽!”

張飛一臉愧色,複又轉臉望著我,低聲道,“醒來,就好,就好。”

華佗給我把了脈,點點頭道,“丫頭,你整整昏睡了近十天,我在旁苦苦琢磨,看來老叟頭的藥倒是用的對的,現下脈象平和,已無大礙,大家可以鬆口氣了。”

竟是昏睡了十天。除了身體發軟無力,產後疼痛,其餘倒是沒什麽不舒服的,這恐怕是多虧了神醫在側了。我向他微笑示意我現下身體無恙,他望著我欲言又止,索性站起身道,“你們,哎,老頭子先出去罷。”說著收拾出去。

張飛立在原地不動,直至華佗走後,他才將屈身坐在床沿,定睛看我。氣氛一下子寧靜起來,隻聞窗外春來歸燕銜泥築穴的歡聲笑語。

我心裏難過著又不想表現出來,打破寧靜,“翼德怎的又回來了?”

他倒是沒聽見般,抿著嘴,望著我片刻方道,“我隨大哥前來拜訪南陽諸葛,順道,順道來看看你。”見他臉色忽的紅起來,眉頭微皺,似是有怒氣,氣道,“一來就發現你早產昏睡不醒!問了才知道原來是那姓諸葛的教你成這樣!”

我垂頭不語,心裏亂入麻雜若栒,我不願他提及諸葛的什麽,更不願聽到……

“那老妖怪憋了那麽久的消息竟叫那諸葛一句說了出來!真是隻豬,該死!”張飛咬緊牙恨恨道,“我倒要瞧瞧他是有甚能耐,叫我家哥哥親自前去三次才得以相見!”

越是不願知道的還是會聽到,越是不願相信還是總在耳邊,像一個咒符般左右著我的心,教我不得安寧,悲戚難疏。

諸葛說,“夫人不會不知,顯奕已經離世?”隻憑他的一句話,我怎麽能相信,又教我怎麽相信我的丈夫,我今生的良人身死他處!

張飛倒沒發現我一瞬間不對的臉色,忽的直視望著我道,“我以為今生是沒甚機會與你在一起,但是,現在……”他突然頓下,堅定道,“我的心仍是不改,你跟著我吧!我發誓定會好好待你!好好待孩子!若有違誓言,教我五馬分屍!”

我已是滿臉淚水,冰涼涼的,連我自己都沒發現的冷聲道,“請翼德大哥莫要再提及此事,我甄宓身是袁家人,死是袁家魂。我一日沒見著顯奕的屍首便不會相信他的死是真!就算,就算他死了,甄宓也決計不會再隨他人!”

張飛似不相信般望著我,眸子裏盡是悲涼。你既跟我說了這些,便是從未知我的心思,何苦相逼。我心已決,別過頭不去看他。

“好,”張飛笑著站起身來,笑道,“我懂了,我懂了。”

一陣關門的聲音,剩下的,除了沉寂還是沉寂,忽然,搖籃裏一陣嚶嚶啼哭,我扭頭看去,看不見她的臉,隻見她粉嫩的小手搖搖招著,我半躺在床上,隻一味的望著她哭,也不去抱她,心裏似乎有了什麽想念,倏忽而去,又倏忽而來,我複坐起,想要去抱她,卻苦於身上疼痛難忍。

門被推開,嬈元端著盤東西進來,望見我,急急地將盤子放下,過來抱起孩子哄將起來,她要將孩子抱近給我,我轉過身搖搖頭,連看都沒看了。我身體不好,不能將濕氣沾著她,便讓嬈元將搖籃搬到她的屋子照顧,

我怕我看了,我怕我抱了,便再也下不了決心,便再也離不開她了。

人寂鳥倦月殘,林黯草葳絮亂,三點桃花夾著輕柳淡香。

沮玄的病是早就康複了,這些日子跟著張仲景學習辨別草藥,嬈元則照顧孩子,念弟照顧我。我的身體已無恙,加上張仲景似有愧疚,總是帶著沮玄去山裏尋找補藥,倒也將我照顧的頗為體貼。

諸葛確是效力了劉備,隨劉備去了,張飛自然也離開了。

“夫人,小姐長得可真想你呢!眼睛像,鼻子也像,嘴也像!”嬈元哄著孩子,笑道。

是麽,都是像我麽,竟每一處像顯奕的?還是她避開不說?

我並沒回答,也沒去看她,隻聽嬈元又道,“這麽可人的女孩,小姐還沒給她去名字呢!”

“且不取。”我輕聲說道。我不要取,名字應當給顯奕取,我一定要給他取!我不願嬈元再提,道,“嬈元,你今年多大了?”

她似乎不解我何以問這,抱著孩子,道,“奴婢今年剛滿十七。”

“哦?十七,我十七的時候已經……”我輕歎,已經嫁與顯奕為妻了。

念弟端來藥,遞給我喝下,我仰頭喝了,又拿過遞來的軟糖,送進嘴裏,對嬈元笑道,“十七,不小了。嬈元,我將你許給沮玄可好?”

嬈元借著哄著孩子,嫣紅著臉,垂首不語。

念弟一旁笑道,“還用得著問麽?這些個日子還不都是瞧在心裏的。”

心裏已經有數,晚飯時也就定了,借著大好春光,在懸廬將他二人的婚事辦了,因為身在他處,一切從簡。兩位神醫倒也是高興的緊,積極地張羅著。

我望著他們幸福的模樣,一瞬間晃了眼,似乎又看見當年我與顯奕的大婚之日。大起大落的心情至今仍有感覺,藏在內心深處,像發酵的酒醇香四溢。

那夜,我讓念弟將孩子抱到我的屋子,喚下念弟陪我一夜。

孩子安靜的在繈褓裏安睡,呼吸均勻,一起一伏,我看著她已滿月的臉,竟恍惚瞧見了顯奕,原來,她還是像顯奕的吧。

“我要讓嬈元沮玄留下,讓他們撫養孩子,在這等我。”我輕輕將我盤算多日的想法說出來。

念弟似乎不驚奇,她淚眼望我,泣道,“小姐,你要去幹什麽,我不會阻攔,可是,你去哪我定是要陪著你去哪!”

好姐姐,你竟是知道我心中所想的,我深吸一口氣,點點頭,躺下抱著她。

我確乎是忘了怎麽回事,好像回到了無極縣,看見城樓上的婦人手把欄杆,快要生產,連綿陰鬱的天空烏雲滾滾,翻湧著浪花,忽的如一隻手掌撥開綿軟的帛絮,瞬間一縷清澈的陽光撒了下來,照在甄府上空嬰兒哭泣的盈動的聲音上。慈祥和善意的麵孔,燦爛和欣喜的笑容,這樣的孩子是叫人快樂的,叫人幸福的,叫人可以放下心扉的隔閡深深為她祝福與祈禱。

可是,我的孩子呢?你來的時候,你的父親騎著戰馬離去,連回眸都沒留下。你出世的時候,竟是你的母親得知你的父親離世的時候。

我怎能愛憐般看著你,像極了顯奕眉眼的臉龐;我怎能獨守在這等著空洞的消息。

我必須出去,一瞧究竟,我必須走,去尋你的父親,到時候,我便會好好的愛你,和你的父親一起,到時候,我們便會給你取個名字,護你一生一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