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袁紹之死

袁紹的病,時好時壞。才剛剛入夏,便悶熱的不行,夏蟲此起彼伏,那隻飛蛾繞著燭台旋轉,一圈又是一圈。

是夜,袁紹默默看著正在為他擦拭身體解暑的劉欣,吃力的伸出手來,撫上她的手背。她的手頓時僵住,反手緊緊握住袁紹的手,當年厚重的手掌如今已經枯若桎梏,細細的褶皺講述著這位大將軍當年的英勇風光。那時的他,何等的豐神俊朗,那時的他,驕傲如同神一般。

“欣兒,”嘶啞的聲音,仿佛是從地獄傳來。

隻是這一聲,劉欣便泣不成聲,多少的怨恨,多少的委屈,便隨之東流。

“我在,欣兒在這。”她俯下身去,好讓他仔細瞧瞧自己,雖然自己雙鬢斑白,眼角的細紋像花枝般蔓延開來。

“欣兒,”袁紹眼神迷離,似乎穿越了劉欣看著未知的虛無,靜靜地慢慢的,“我看見你了,你穿著纁黃色的婚服,玄黑色的衣衫,言笑晏晏,我一把扯下你的輕紗,看到你靈秀的容貌,那時候你,你驚慌失措的望著我,我方和阿瞞說著,抬眼便看見你笑了,鳳眸清澈,麵頰緋紅,像極了初開的紅蓮映著瀲灩的一方清水。那一刻,我便下定決心,我要把你帶走。我要永遠對你好。”

劉欣默默輕倚在他身旁,含淚微笑。

“欣兒,你可還在怨我?我那般癡情於阿蘭,竟忘了我對你的承諾。直至你暈厥之時,我內心是有多悔恨呐,我再也無顏見你。你生顯奕時難產,我焦急在外,恨不得立馬衝進屋去,告訴你,我不要孩子,我隻要你!我隻要你平安無事!可是你卻說,保住孩子。

“你是否當真傷透了心,為了孩子,忍心拋棄我於不顧?雖然,顯奕聰亮明允,剛斷英特,最為得力之子,可是,我不喜他,事事掣肘於他,因為他險些讓你送命!因為他,你竟放棄自己!卻不曾問及我的感受!

“你去尋了劉良,我怎會不知,你的擔憂,我怎會不知?隻是,隻是,我偏偏願與阿瞞一較高下。那時候我年少氣盛,事事便想贏得阿瞞一籌,最終仍是輸了,現在,我還是輸了。

“我唯一真正贏得他的,便是你,可是,卻讓你怨我

至此。”

殘燭搖曳,時漏不斷滴水。

劉欣揪住他的衣衫,生生將嘴唇咬破,殷紅的花在他的衣領綻放,她淒然道,“你為何不早說,我,我以為你不再喜我,我以為你心裏永遠隻有卞玉蘭,我以為……”

“嗬,多麽可笑,那時輕狂竟讓彼此蹉跎半生,幸好,此刻你仍在我身邊,”袁紹聲音越來越低,“有妻如你,本初死而無憾了。”

“你活著,我相伴在你的身側,你死了,我不會讓你獨行黃泉。”劉欣揚起頭,望著他枯黃的臉,心神俱碎。

“不,我要你活著,你好好活著,顯奕,我們終是……”他的眼神漸漸空洞,嘴裏的話似未盡吐,半張半閉,慢慢含上了眼。

劉欣使勁點頭,可她清楚地感覺到身側的身體漸漸冷卻,她不敢動,不敢看,不敢相信當年大鬧她的婚禮的少年,如今魂歸奈河。而如今的她,凹陷下去的兩頰,淩亂的白發,就像綠蕪凋盡的晚秋,毫無生機,且盡是寒意。

燭台上的蠟已燃盡最後一滴,燭火忽明忽暗,直至熄滅,化為一縷青絲。

建安七年,殘破不堪的病體終於不敵這永遠也醫不了的傷痛,袁紹發病,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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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奕策馬趕回的時候,已近黃昏,他久久跪在靈前,我悄悄將麻衣披在他的身上,卻發現他的身體竟然在顫抖,屈身跪在他身側,默默無語。這種時候,我不想言語,隻想告訴他,你還有我,我在你身邊。

直至深夜,祭奠的人已盡數離去,顯奕紋絲不動。未幾,他緩緩轉首望我,“你先回去,我想與父親說會話。”

“顯奕。”我撫上他的手,他輕輕拍了下,我便不再說。正欲起身,忽覺腿下已然僵硬,腳下不穩,手臂突然被扶住,有力而安全,念弟默默攙扶,原來你也一直在我身後。

“你的身子哪能與公子比,他要跪多久,你便也跪著多久?”方進寢室,念弟低聲道,滿是擔心與怨責。

“這個時候,我又怎麽能讓他獨處?”心裏悲傷難抑。

我自幼喪父,不曾體會父親的滋味,嫁入袁家後,雖然他不喜我參與政治,可是,卻是寬己待我,且不說是出於義,或出於理,他卻讓我感受到父親的存在。如今他未捷身死,難疏胸中悲傷,更何況顯奕。

念弟知我心意,不再多言,打來清水,為我擦洗。

簾幕隨晚風舒卷,瑞腦銷金獸,綺羅香減滅,時漏的滴水聲聲聲不滅,卻讓我更為煩躁不安。

我披上羽紗,抬腳便往靈堂去,臨到玉階前,我的腳步遲緩了,屋內隻聽見嚶嚶哭泣聲,那是母親劉氏的聲音,我站在簷下,微微探首,卻見顯奕跪在地上緊緊擁住母親,後背不斷顫抖,母親抱住他的頭擁在懷中,淚如雨下,苦苦相道,“我們都對不住你,我們都對不住你。”。

一瞬間,想是被感觸到,眼裏也覺濕潤,他們終於還是釋懷了。

我退回寢室,安坐等待他回來。

屋外有了動靜,他隻輕輕推開門,又悄悄關上,躡手躡腳,悄無聲息,穿過簾幕進來不覺一驚,繼而微微勾起嘴角。

“我隻道你已睡下。”我站起身迎過去,他望見我仍披著羽紗,便郝然道,“你都瞧見了。”我上前輕輕抱住他,把頭埋在他的懷裏,深深歎了口氣,點點頭。

他亦輕輕擁著我,聞著發間,道,“我知道父親母親不喜我,卻不知緣由竟是如此。”言語悲涼切切,我加緊手勁。

聽他繼續道,“無論我怎麽努力,他似乎都不曾在意。我以為我做的不夠好,愈加學習,讓自己變得更加優秀,可是,他的眼裏竟隻有三弟,連待酒肉之徒的大哥,都要比我好。我甚至想,我也許不是他親生之子,許是哪個戰死的將士之遺孤。”無奈無奈,終是若此,心悲之人,又豈止顯奕一人。

於父親母親,半生蹉跎,於子,半世淒涼。隻是,父親已死,顯奕也終於明了。

隻是,對於顯奕,一切是不是太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