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卻道當年

未幾,兩軍對戰官渡,袁紹節節敗退。看來敗局已定。

前線消息傳來後,散兵陸續回至鄴城,人人皆言大將軍袁紹戰死。城內人心惶惶,就連府內也不似往昔安寧。

婆婆劉氏日漸蒼老,愁眉不展,脾氣也越顯古怪。凡是曾經有寵於父親的妾侍皆遭笞刑,卻件件未知緣由,我本非鐵石心腸之人,隻是上輩宿怨,為人媳,自是避開些好的。

顯奕來信,隻道他去接應父親,卻道他身負重傷,生死未知,再看日子,竟是半月之前,一時間我的心緒繁雜,碰巧劉氏遣人喚我過去,更是煩躁之極。隻好整理罷,動身前往。

方進廳堂,未及裏屋,迎麵一位老叟拂簾而出,嘴裏道著,“莫送,莫送。”一抬首,便死死盯住我,頓然愣住,跟在後麵出來的便是劉氏,她也不理會我,對老叟行禮恭敬道,“師傅慢走。”這老叟方醒神,尷尬拜謝,又轉身向我一拜,便拂袖而去。可我明明看見他神色頗有些不忍,搖頭歎氣,總覺奇奇怪怪。

“母親安好。”劉氏仍然站在原地,沒說進沒道坐,我隻好先行禮。

她冷眼看我,道,“總是個狐狸猸子,難道連術士都不放過,真真是水性楊花!”

我一時三丈和尚摸不著頭腦,這道是甚麽和甚麽,想是她煩躁生氣,便不作回應。她見我不語,氣衝衝進屋,又看我仍在原地,厲聲道,“站著作甚,進來!”

我不覺一驚,隻怕今日是真真針對於我了。進屋,劉氏已經坐在上首,端著一杯茶,靠近嘴邊,沒有喝便放在一旁,靜靜地坐著,似又想起什麽,一甩手,不小心將杯碰倒在桌案上,一時間,茶水皆傾,瓷杯在桌案上晃蕩,水沿著桌,畫出道道殘痕。

“今日我請人占卜,卻道大凶。”她看著漫開的茶水喃喃道,頃刻間,如是變了個人,她高高抬起頭,深深閉上眼,歎息道,“若是,若是他死了,我們應當何處?”

我按捺不住,安慰道,“還未有任何消息,怎能妄自揣測?父親,定當吉人有天象。”

“哼,”她變得溫柔許多,慢慢扶起傾倒的茶杯,拾起手帕靜靜擦拭案上的水痕,緩緩道,“他是吉人?自我初見他,他便不是吉人。”

她的眼眸含情,是我從來不曾望見的樣子,仿佛此刻她不曾針對我,仿佛她不曾不喜我。像我緩緩道出似乎塵封她內心許久的故事,像極了陳年老酒,漸漸散發著香醇叫人沉醉卻叫人欲嗆淚含。

我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是在我的婚禮

上。

那時我懷著少女初始情懷,穿著華麗的婚裝,在青廬裏,正與我夫君行拜禮,他卻莽撞地不知世事般闖了進來,後麵緊緊跟著一個一般年紀的少年。我們隻道是醉酒的賓客,卻不曾想他一個箭步闖到我的跟前,一把拽過我手中的紅線,拋還給我那呆住不知所措的夫君。

他緊緊拉著我的手正欲走,被後麵那個少年給攔住,那少年道:“本初,你也忒不厚道了,說好公平的呢,你怎能趁我偷酒吃時來搶新娘子了?”

他握著我的手更緊了,卻道,“阿瞞,你隻知貪酒,就知你心不在新娘子身上,何苦與我爭?”

隻聞叫阿瞞的少年笑道,“我可聽聞這是城裏第一等好的姑娘,我不甘心與你,你且答應我一事,我便允了你帶走她。”

本初想都沒想,便道,“你且說,我都應你!”說罷,抬手揚起我的麵帕。麵帕揚起的一刻,我便知道,這當是我的良人。英俊不凡,威武不屈。我自幼家教嚴格,哪曾見過年紀相般得男子,便是夫君,我也不曾見過,況且那時,他還緊緊握著我的手呢。

他看到我的容貌,不覺手上握的更緊,我隻覺心如鹿跳。

他們倆一人一語,眾人方知他們原是來搶新娘的,一時間亂了。

“阿瞞,先帶著佳人回去,再言他罷。”說完,他便摟著我的腰,一使勁架到他的肩上,擺脫糾纏,竟生生把我劫走,把我從我的婚禮上劫走。

我家原也是名門,尋得他乃是汝南汝陽袁氏,出身亦是名門望族,自是欣喜。從此,我便成了他的新娘。

那時,他已有妻室,可待我甚好,日日相守。我以為老天爺待我是好的,賜我一個這般的夫君。可是,她出現了。那個叫卞玉蘭的女人。

我不喜他的正妻,他為了討我歡喜,帶我去了在鄉居的阿瞞處。阿瞞,想必你也知道,便是如今的曹操。那時的他,**不羈,不修品行,不修學業,偏偏與他結交甚好,那時的他,還與本初一起來搶我,世事無常,誰又能想到如今……

老了,不提這些,我說到哪了。

住在鄉野卻是新鮮的緊,他們會相約出去打獵投壺。可是一日,直至深夜,他們方才姍姍歸來。阿瞞似乎極為高興,喧鬧一陣便離去。那日之後,他卻似有心事,遲緩不語,卻時時微笑。我不明就裏,問他他也不答,喚他他也不應。我心裏很是害怕,總覺得隱隱不安。

女人的直覺往往是正確的。那日在酒肆中,他們碰到了卞玉蘭。

那時她是紅極一時的女娼,哼,一個自恃有些許容貌的小娼妓,風流俏麗故作風姿,饒是把兩個大男人迷的神魂顛倒。每每回來,他們總會爭論不休,無非是為了那個女娼,他也日漸冷落我。我心裏的恨有誰知曉,如果那年我沒有跟了他走,如果我隻是嫁給平凡的世家,那麽,我會淪為人妾,還得忍受丈夫朝三暮四?

我聽聞那女娼有一青梅竹馬的相好,隻因未能贖身,無法相守。我便找到他,劉良。

那時候,劉良並不瘋的,也沒有流為術士。

我告訴他,我為卞玉蘭贖身,隻求他將她帶走。我天真的以為,這般如此,他就能回到我身邊,可是我大錯特錯,大錯特錯。

我給了劉良銀子,便在家裏等待消息,我迎來的竟然仍是劉良。他衣衫襤褸,頭發也蓬亂,臉上淤青,他靜靜把一包物拾放在地上,轉身便離去。從此便不見他的蹤跡。

我一夜未眠,第二日,他們回來的時候,我的眼已經枯了似的,身體也似乎僵硬,我沒有出去,也沒有看見那個到底何等美麗的人。

阿瞞說,“當年你搶欣兒得時候,可曾答應我一事,至今不曾辦?”

他卻道,“這是兩碼事,不能算。”

阿瞞不依,“怎的兩碼事,你已擁美在懷,難道娥皇女英你皆享有?況且你曾允我之事,哪有不能算之理。”

他不語。

我隻覺難受之極,便昏厥過去。迷迷糊糊中,便聽到一名女子的聲音,隻聽她道,“既皆是有妻之人,袁公子你愛妾又身懷有孕,您還是好好待她罷,我便不湊這熱鬧了。”

當我清醒的時候,已經是在自己的府內,而卞玉蘭亦嫁給了阿瞞。

他始終待我不好,卻變得酷愛蘭花,我自然知道緣由。

直至我生顯奕時,難產危急,我知道他就站在門外,身影焦急,我知道他心裏還是有我的,我必須賭一把,我對穩婆道,保住孩子,不必管我。

產後,他才漸漸待我好些繼而又複寵於我,夫人死後,便即刻立我為正室。不知為何,他不喜顯奕,許是正是因了顯奕,他才失去搶卞玉蘭的資本。世人皆言他不是我親生,怎的不是呢?隻是我一看到他,就好像聽到那個女人的聲音,好像在說,“我施舍給你的。”

我極盡爭寵,我惡極妾侍,我拋棄了對兒子的愛,我那樣寵愛他的弟弟卻從未給他一絲溫暖,我變成這樣,全是因為那個女人,那個我都不曾見過一麵不知容貌的女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