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不一樣的木易(2)
木洪回來已經不知道是多少個時日之後了,他滿臉鮮血的敲開家門,大口的喘著粗氣。正是午夜,村裏靜悄悄的,沒有一點生氣,他敲了許久的門,敲著敲著就開始哭,七尺男兒此刻趴在自家的門口嚎啕大哭,他說不出心裏那深深的恐懼和絕望來自於何處,所有的一切都換化為眼淚奔騰而下。
屋裏的木易和媽媽被這突如其來的敲門聲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他們都以為是索債的人又來了,大半夜的光是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栗,木媽媽甚至從衣櫃裏麵拿出了一把剪刀。直到聽見門外斷斷續續的哭泣聲,她幾乎是反射性的就衝過去拉開門,那張熟悉的臉趴在門上,隨著門被拉開,毫無防備的摔進來,而那張臉在黑暗中抬起頭來,開心的笑了起來。
如果還能用詞來形容木洪這很長一段時間的生活的話,那麽無疑是“腐朽”。是的,他已經腐朽到骨子裏去了,沒日沒夜的賭博讓他以急劇的速度消瘦,有時被索債的人找到,不不分青紅皂白就是一頓暴打。而賭桌上欠的錢也越積越多,他已經不記得自己究竟欠了多少錢,直到最後大家已經不接受這個欠了一屁股的債卻還不起一分錢的木洪了。這天木洪繞了很遠的路才找到一家小賭館,正準備進去借點錢賭兩把時,守門的兩個青年一把就把他推了出來,木洪被推倒在地,他還沒來得及反抗就被兩個青年踩在地上,其中一個青年表情凶惡的吼道:“我們可是認得你的,錢那麽多錢還敢來賭啊,我們場子可是不接受沒錢的人。”木洪掙紮著爬起來,底氣不足的罵道:“不讓進就算了,打人做什麽?”
“我們打的可不是人,因為你根本就不配稱作人。”一個青年笑道。
木洪有些生氣了,他朝地上吐口水,然後惡狠狠的瞪著青年說:“你他媽說什麽啊?你再罵一句試看看?”
青年不卑不亢,一字一句的說道:“我說你不配被稱作人,我告訴你,你別跟我急,你有本事回你們村子試試看,你看看有沒有人不罵你的。”
“我他媽怎麽了?”
“你怎麽了,你他媽回家去看看啊,看看你老婆你兒子有多慘,你好啊,在外麵逍遙快活啊,你他媽是個男人麽?”青年激動的吼著,淚花在眼眶裏打轉。那是自己至親至親的表姐啊,如今卻因為這個男人過著那麽艱苦的生活,他恨不得把木洪撕碎!
木洪隻感覺一個悶雷在耳邊炸響了,他瞬間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木然的轉身離開了,許多沉澱在內心深處的東西,正爭先恐後的衝出來。是啊,有多少日子沒有回過家了,有多久沒有見到妻子和兒子了,有多久沒有關注她們的死活了。兩萬塊錢沒有還上,她們在家裏是怎麽過的,現在又添了新債,該怎麽去麵對她們呢。木洪沉重的朝家裏走,不知走了多久才到村口,可是他突然不敢往前了,多少日子以來,他第一次感到無比的羞愧,他蹲在村口,拿出一支煙來點上,太陽斜掛在山頂,夕陽染紅了蒼穹,多美啊,可是配麽?
木洪把煙扔在地上踩滅,然後朝家裏走去,接著就是頭頂傳來一陣刺痛,昏過去之前他看見了一張熟悉的凶惡的臉,肖子健的債主,不,是他木洪的債主。
理所當然的又是一頓毒打,然後定了最後期限,一個月內再不還錢的話就一把火燒了木洪的家,並要木洪後悔一輩子。
木洪首先想到的就是嬌小的妻子和年幼的兒子,他已經
什麽都沒有了,不能再失去了。
其實木易一直都不太理解,那時的媽媽,為什麽一句埋怨都沒有就原諒了爸爸。那時就連自己都是深深的怨著他的,而媽媽竟然那麽輕易的就原諒了他。
木洪回家之後就好象變了一個人似的,第二天一早就去工地上出工,那些認識他的工頭們都挺意外的,同時也感到欣慰。接著木洪又四處奔走托人借錢還債,拆東牆補西牆,終於贏得了一些時間。妻子也開始跟村裏的村民們養起了蠶,因著妻子的名聲好,在村裏借到了一筆錢買了蠶種,自己養起了蠶。三個月後,木洪背著第一批蠶繭到蠶繭站變賣,他拿著蠶繭單的手因為激動而有些微微的顫抖,他忍不住要笑,這麽多天壓抑的苦楚,此刻看來都是值得的。木洪剛走走出蠶繭站就遇上了等在門口的一群債主。
其實相比之下這樣的生活挺好的,雖然家徒四壁,雖然經常吃了上頓兒沒了下頓兒,雖然連給木易買一件好的衣裳都是奢望,但是至少不用再麵對被砸得一踏糊塗的家了,至少不用再被別人嘲笑,至少能過正常人的生活了,木媽媽常常想到這些就開心的笑了起來,甚至連幹活都更有力氣了。隻是她不知道,她的依靠,她信任的丈夫,其實還在偷偷地去賭館,木洪像是吸了鴉片似的,隻要上街他就渾身癢癢,不由自主的就走了進去。
起初,木媽媽並不知道木洪還在賭博,她放心的把每一筆錢都交給木洪,直到他那開賭館的表弟悄悄的跑來報信,她才急忙趕到集市上,按照表弟說的路線,在一間偏僻的賭館裏找到了正“忙”得滿頭大汗的木洪,她心如死灰,幾乎是立刻就哭了出來,她失控的衝過去一把拉過蹲在凳子上的木洪,然後毫不留情的揚起了手,“啪”木媽媽隻感覺自己的手都麻木了,賭館裏安靜了幾秒,接著就有人笑著起哄,“哎喲,木洪,自己的婆娘都管不住啊,跑到外麵來鬧事,你丟不丟人啊!”“木洪,你是接著玩兒還是回家跪搓衣板啊。”“木洪,像個男人一點嘛,被女人打是怎麽回事啊。”“木洪啊,要打架就回去打啊,別影響大家啊”。。。
大家毫不客氣的發表著自己的見解,木洪越聽越覺得自己丟臉,他氣得扭曲的臉,青筋盡顯,雙眼也因為憤怒而發紅,接著他放下手裏的牌,從凳子上跳到地上,他看了妻子一眼,然後伸出手一把抓起妻子紮在腦後的馬尾,連拖帶拽的走出了賭館。
那晚對於木易和媽媽來說都是格外漫長的一夜。
木洪回家後就毫不客氣的對妻子大打出手,嬌小的妻子很快就被打得鼻青臉腫,她除了撕心裂肺的謾罵,根本沒有還手的餘地。小木易看著大的你死我活的父母,他不知道發生什麽,但是他知道一定是爸爸錯了,他哭得撕心裂肺,舉著小小的拳頭朝爸爸砸去,一下一下,他狠狠的吼著:“不準打媽媽,不要打媽媽。”
其實,這種家庭戰爭在這個世界上的每個角落都時有發生,夫妻打架就像一日三餐一樣正常,所以木易從來不想標榜自己是一個特別的小孩,他一直覺得,家庭的組合就好比數學上的隨機組合,雖然抽到特殊的概率很小,但是總會有人抽到,更何況這個概率並不小,所以沒什麽好埋怨的。所以木易並不像電視裏或許小說裏描繪的那樣,因為家庭紛爭而自暴自棄。相反,他為了不增添媽媽的煩惱,他努力的讓自己變得優秀、懂事,他不知道,其實這樣的他也是媽媽
一直堅持下去的理由。
後來的許多年,家裏的生活一直是這樣,媽媽含辛茹苦的養蠶還債,還要供小木易上學,那時還沒有義務教育,昂貴的學費幾乎使媽媽操碎了心。爸爸還是一如既往的賭博,有時贏了錢,他會興高采烈的把錢拿回家炫耀一番,或者買些東西補貼家用,或者是還債,大部分的時候輸了錢,他就會和媽媽吵架,罵很難聽的話,吵得太過厲害了就升級為暴力。然後,像“離婚”這樣的詞匯就經常從兩個曾經惺惺相惜的人嘴裏冒了出來,有時媽媽被打得幾乎崩潰了,她就背著小木易離家出走。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好些年,久得木易都已經把爸媽打架當作家常便飯一般不再有任何波瀾。隻是深深的印在心裏,偶爾想起來,抽絲般的疼。
12歲,木易小學畢業,他要上初中了。這件怎麽聽都覺得是令人興奮的事到了家裏就製造了死一般的沉默。木易小心的把通知書交給木洪。木洪看了許久,接著麵對著貼滿整整一麵牆壁的屬於木易的從一年級到六年級的獎狀發了整整一晚上的呆。說真的,他被震撼了,這麽多年,他知道兒子很聽話、很懂事,但是被賭博迷昏了頭的他,從來沒有關心過兒子哪怕一絲一毫,他甚至都不知道兒子上幾年級了,這麽些年的學費從何而來。現在兒子的初中錄取通知書就在手上,它那麽輕卻又那麽重,它像一紙文書,上麵記滿了自己的所有罪過。木洪哭了,他知道是妻子讓兒子這麽做的,目的很簡單,無疑是要告訴自己,兒子要上初中了,但是家裏沒錢,木洪你看著辦吧。妻子是聰慧的,她知道自己還沒有勇氣去毀掉兒子的前途,孩子那麽小,他畢竟是無辜的,所以,該怎麽辦呢。
木洪靠在凳子上,久久的沉思,直到第一縷陽光從窗戶裏照射進來,他走到兒子的房間輕輕的叫醒兒子,然後笑著說:“好好準備一下,爸爸等一下帶你去看看你的新學校好麽?”小木易睜著滿是睡意的雙眼,差點哭了出來。
後來的木洪就變了,他從親戚那裏借了幾千塊錢買了個拖拉機,開始做些拉水泥石頭的活,這在當時,還是比較能賺錢的活,木洪努力的掙錢,一方麵供木易上學、持家,一方麵還債,之前未還完的兩萬和賭債。
家裏也恢複了和諧,爸媽終於停止了戰爭,終於能夠和睦的相處了,媽媽還是一如既往的養蠶,她盼望這種生活盼得太久了,所以她格外的賣力,她一個人養的蠶和別人一家人養得蠶一樣多,村裏的鄰居提到媽媽都滿是敬佩之色。
生活也好轉了,兩個人一起努力,每月還一點錢,開始能夠有一些餘錢補貼家用,不用再擔心斷糧,也能夠穿上稍微光鮮一點的衣服了。
到現在,木易上高中,家裏已經是村裏比較富裕的家庭了,他考上了縣裏最好的高中,在學校他可以每個月放心地吃穿,甚至還有餘錢和同學去外麵吃點好的或者逛逛街。已經絲毫看不出貧窮的樣子,甚至還有一些富小哥的感覺。可是木易永遠也不會忘記自己是怎樣長大的,他永遠不會忘記媽媽那雙被生活壓迫的紅腫的雙眼,他永遠是那個吃不上飯,餓的連走路都沒有力氣的小屁孩,他是這樣的木易,他永遠也不會忘記。
其實,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可憐,相反,我很感激我經曆了這麽多事,讓我從內心強大起來,這麽艱苦的生活都過來了,我還怕什麽呢。
——by木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