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章 冬至日的初雪

慕止晦輕輕搖頭,拒絕喝下丹華給他喂的藥。丹華為難地看向緬梔子,緬梔子接過藥勺,坐在床邊喂他,他還是搖頭,且道:“喝這些無用之物作甚?徒增痛苦罷了。”

緬梔子柔聲勸道:“好歹……喝一些也好,總沒有壞處的。況且我看你精神大好,再好生養一下定不會再有大礙。”

慕止晦依舊固執地搖頭,緬梔子無法,隻好吩咐丹華道:“先撤吧,讓慕…夫君先休息一下,待會再端上來。”

“這屋裏太悶氣了,我想到外麵看看。”慕止晦忽然道。

緬梔子看看那支開的窗頁,說道:“今天冬至,外麵太冷了。待天氣好點再出去好嗎?”

丹華也從旁勸道:“阿郎,今兒天陰沉沉的,風又大,你還是在屋裏歇歇吧。”

“我說我要出去!”慕止晦竟發起脾氣來,聲音雖然虛弱,卻威信十足,完全不似他平日的性子。

丹華求助地看向緬梔子,緬梔子歎口氣,正欲再勸,慕止晦越發生氣起來,抬手要掀被子,不料因長期臥病,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隻能徒勞叫道:“好!很好!我還沒死,你們一個個都不聽我的了。我是個廢人,可我還是這個家的主人!”

見拗他不過,緬梔子在丹華身邊低聲道:“讓他這麽生氣也不是個辦法,還是順了他意吧,把他放在大椅子上抬到房門口,應該不會礙事的。天氣冷,大不了用被子把他裹得嚴實一點。”

丹華無奈點點頭,吩咐人把大椅子抬來,幫慕止晦穿好厚衣裳,再跟小丫鬟合力把慕止晦抬上去,又拿了床厚厚的棉被給他圍妥當,才讓人把他連椅一起抬到門廊上。

外頭日光慘白慘白的,沒有一點熱度。賓客和下人早已散去,隻留下院子裏花花草草寂然挺立著。這些花草雖都經過精心的修剪,可因為不是季節,早已掉光了葉子,隻剩光禿禿的枝椏。唯有因為辦喜事而在地上灑落的紅色紙屑,雖被人踩來踩去,在這一片灰敗中紅豔得特別刺目。

“這真是一個寒冷的世界!”慕止晦歎道。緬梔子以為他冷,讓丹華去再拿一床棉被來。慕止晦轉頭看向緬梔子,問她:“你知道嗎,我有多痛恨這個世界?”

緬梔子似乎有點了解他的意思了,她為了不讓他仰頭辛苦,在他膝前跪坐來,握住他半露在外頭的手掌。他的手一點肉都沒有,那一根根骨頭刺痛了她的心——這個男人被病痛折磨太久了。“春天很快就會來的。”她說。

“這跟我有什麽關係呢?沒有她的春夏秋冬,對我完全沒有意義。”慕止晦眼神變得迷離起來,雖是看著緬梔子,卻仿佛在看另一個人。緬梔子一怔,心中暗自揣摩他口中所說的那個“她”。

“我的生命一直都是灰暗的,直到她的出現。她那麽溫柔善良,是我生命中的一切顏色。可是這抹顏色卻因為門第觀念而消逝了。他們以為她不在了,我就會忘掉她,做回他們心中的我。可惜呀,他們太低估她對我的重要性了。我之所以默默接受這個現實,是因為展顏——我和她的孩子。”

慕止

晦緩緩閉上眼,在心中中細細描繪那個早已描繪過無數遍的容顏。緬梔子默默看著他,沒有出聲打擾他的回憶,那些隻屬於他的、深藏在他內心深處的回憶。

“我想把展顏親自撫養大,可是現在不可能了。聽!她在呼喚我……”慕止晦麵帶微笑,整個人顯得那麽幸福,仿佛獲得重生一般。他睜開雙眼低頭看著緬梔子,緬梔子感覺他看自己的眼神如此陌生而又如此深情。

“你來帶我走了嗎?你一定等得太久了,真對不起。”慕止晦此刻不知哪來的力氣,剛才還是連動動手指頭都十分艱難,此時輕輕撫上緬梔子的臉頰,“從今以後,我們就永遠在一起了。再也沒有人,能分開我們。”

“慕公子……”緬梔子哽咽不能語,這個男人,隻能是另一個人的夫君,她不可以占用他人的位置。

慕止晦的雙眼慢慢合上,撫著緬梔子臉頰的手突然軟軟耷拉下來。緬梔子一驚,握住他的手,卻已然知道這一刻終究是來了。丹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聲痛哭。寶貞也在緬梔子身旁跪下護著緬梔子,怕她也倒了。

緬梔子對周遭的一切恍若未聞,她抬頭仰望天空,一動不動跪坐著,仿佛一座雕像。細細的雪子悄然篩落,不久漸漸變成鵝毛大雪。冬至,好一場初雪。

當容裁帶著大夫趕到時,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幕——慕止晦安詳地坐在椅上,如沉睡一般。緬梔子身穿大紅嫁衣的女子跪坐在一旁握著他的手,靜靜看著那滿庭的大雪紛飛,仿佛這是在尋常不過的賞雪罷了。這一幕是那麽和諧,讓人不忍打擾。容裁想,這樣的情景,他大概這輩子都忘不了。

站立良久,容裁才轉身對大夫道:“我們還是先離開吧。”

這場初雪仿佛憋了許久,一直到掌燈時分,仍未有停的跡象。緬梔子呆呆坐在屋裏,人未梳洗,嫁衣未換。寶貞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小米粥,勸道:“娘子,你除了今早用了點餃子外,其餘時間都滴水未進,好歹先吃點東西吧。你可不能先倒下了,後麵還有很多事情等著你來處理呢。”

緬梔子接過那碗小米粥,一股暖意從掌心傳來。她小呷一口,忽然問寶貞:“你說我做對了還是錯了?”

寶貞不明所以:“什麽對啊錯的?”

緬梔子幽幽道:“隻有展顏的母親才有資格成為慕公子的妻子,其他任何人占了這個位置,大概是對他們的一種玷汙罷。”

寶貞想了想,道:“可是現在他們都不在了,留下展顏娘子一個。娘子你看看,那些什麽族叔伯一個個都盯著慕家的家財,他們會對展顏娘子好嗎?容阿郎大概是唯一一個可以照顧展顏娘子的人,可他沒有名分。現在娘子挺身而出,不是為占據慕公子妻子的位置,而是為幫助、照顧展顏娘子,這又如何是玷汙,如何是做錯?依我看來,娘子犧牲了終身幸福,很是偉大呢。”

寶貞一席話,頓時讓緬梔子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她點點頭,決定打起精神處理接下來的事情。她答應這門婚事的初衷本就是為了展顏,不能再因為慕公子的去世而繼續消

沉下去了。前麵的路還很難走,她怎麽可以再繼續糾結這些事情呢?

她喝完小米粥,問得容裁仍在前院處理慕止晦的喪葬事宜,因慕府事情千頭萬緒,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著手,她決定去找容裁商量一下。

前院點燈如晝,許多人正有條不紊搭靈堂,容裁正站在堂屋裏對善才家的、韋媽媽,另外還有個不認識的媳婦兒交代著什麽。一見到緬梔子,容裁揮手讓眾人下去,才迎了緬梔子進來道:“外甥媳婦怎麽到前院來了?”

緬梔子按見長輩的禮數給他行了個禮,才回道:“我有事要請教舅舅,本應遣人相詢的,但此事非麵詢不可,而且你是長輩,因此才鬥膽來此找舅舅。”

“現在非常時期,那些虛的禮數就不用多講究了,況且我們北方倒沒有南方那般把男女大防看得過重,外甥媳婦日後有什麽事盡管找我便是。”

“是這樣的,現在慕……夫君剛剛去了,”緬梔子歎口氣,看著外麵忙碌的人群,“慕府的事情千頭萬緒,實在難以下手。又者,我雖已來此數月,卻對慕府的事情一無所知,還望舅舅多幫襯提點著點兒才是。”

容裁點點頭,說道:“現在你已經是慕府的當家主母,應當挑起來才是。目前首要之事,便是止晦的發喪事宜,前前後後怎麽著恐怕也得半個月左右,待忙完這些再煩惱其他事情吧。外麵的事情我倒是可以幫你,但是內院的事情恐怕得你親自處理了,不過我看鬆濤居的暫代管事韋媽媽倒是個不錯的,有什麽事你可以跟她商量則個。”

緬梔子把他的話記了,又想起那日在容府所見的井井有條之景象,因聽說容娘子素來是不管事的,容府內院向來還是容裁在打理,又向他請教了一些管束的法子。容裁倒不藏私,一五一十都說與她聽。

不覺間已是戌時末,兩人也不好再談,緬梔子謝過容裁,帶寶貞要返回內院去,卻被容裁叫住:“有件事差點忘了告訴你。止晦病情惡化的時候,我怕他時日不多,給納州那邊傳了信,芳節收到信就立刻啟程,大約這幾日能到。”

一說到慕芳節,觸起緬梔子心中舊事,她張了張口,最後道:“他們終於是要來了……”

容裁不知他們之間糾葛,隻道她感歎慕芳節沒能見到慕止晦最後一麵,也跟著唏噓不已。

別過容裁,緬梔子徑直回到思圓居,並讓寶貞去跟鬆濤居眾人說一下,說她今後仍是在思圓居住。

寶貞十分不解,因問:“娘子既已成了親,為何不住鬆濤居?”

“雖則……我現在是慕公子名分上的妻子,可展顏的阿娘才有資格成為他真正的妻子。我又何忍住進去?”

“娘子這麽做是一片好心,可我怕有人會說閑話呢。”

緬梔子苦笑道:“如今我也看開了許多事。人生在世哪沒有讓人看不順眼的時候呢?隻要無愧於心便好。”

寶貞聽罷,便不再勸她,自去告知鬆濤居不提。緬梔子又憐展顏剛剛失怙,便讓個小丫鬟去把展顏抱來,也好盡自己的力量稍微給她一些慰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