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君顏若雪幾寸寒

三日後,皇宮成了天下盜賊、土財主、貪官、薄幸女子們夢中的天堂。各路人馬從去年、前年甚至多年前的今日起,就已經在籌劃今日送禮內容——既不敢太寒磣,怕皇帝嫌棄;更不敢太高調,怕暴露了自己的私財數目。是以送給皇帝的賀禮,往往是一些看似平常卻極為罕見的奇珍異寶。

雪親王早已對此懶於應付,這一年索性包了一塊木頭,說是從至寒之地的神殿中求來的神木,能夠保佑橫雲國運昌盛——而雪晴然可以項上人頭擔保,她前一晚親眼見到她爹在柴房隨手撿起了一塊完全一樣的爛木頭。

盡管如此,她還是帶著十分單純無知的微笑,若無其事地跟著她爹來到皇宮。

這一天她穿得十分樸素,不過是普通的東海鮫紗織成九重蓮花形狀。所佩戴的東西也隻得一件,便是端木槿打的蓮花珠絡。

“父親,皇帝今年生辰,為何要讓人人都帶小孩子前去?”

“因為從前皇後和太子在邊境落崖,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至今蹤跡全無。他想是思念太子,心中寂寞,所以要看看別人的兒女以解寂寥。”

“如此豈非更加寂寞?”

“……或許是覺得全天下都是他的,別人的孩子也未嚐不可以當做是他的。”

“蓮兒還是回去看玄明和小鳳吵架玩吧……萬一皇帝把我當成他的孩子……”

“他敢。”

皇帝的花園中此時聚集了許多朝臣、侍衛、小孩子和雜耍藝人。

由於皇帝有命,今日園中給後輩子女們隨意玩耍,各家不得打罵教育孩子,是以這園子裏頗有些吵鬧。一時郡主們弄壞了頭發,一時又有將軍的外孫揍了員外的幺兒,好一陣雞飛狗跳。

又由於皇帝有命,今日朝臣們要和孩子分席而坐,以免孩子不敢動彈,是以局麵變得相當混亂。相對的,朝臣們的臉色也不大好看,覺得皇帝這一手未免太狠,借玩樂之名讓各家孩子在此丟人現眼,簡直是殺人不見血。

雪晴然在席前和她爹分開,向著混亂的一邊走去。那首席坐著的是個和玄明年紀相仿的少年,白白淨淨十分俊俏,不知因何生就一雙黛色瞳仁,與身上華服相映生輝,顯得人愈發豔麗好看。

他看到雪晴然,便露出一個非常溫暖的笑容,對旁邊的侍從說了句什麽。片刻之後,侍從端了一碟點心到雪晴然麵前道:“可是雪王府的郡主?按座次當在上席。”

於是她跟著走到那少年旁邊坐下,侍從方才放下手中碟子。

雪晴然有些驚奇地問:“你怎麽知道我喜歡桂花糕?”

侍從說:“小人不知,這點心乃是夏皇子吩咐的。”

夏皇子微微側過頭:“你想裝不認識我嗎?”

雪晴然展顏道:“我怎會忘了。隻是兄長今日這般耀眼,晃得我有些眼花了。想當年咱們同住在鳳簫宮時,我流夏皇兄可是文文靜靜,通情達理,有什麽好東西都讓著我……”

忽然想起這是宮中,同席的還有許多別家孩子,不好失了禮數。連忙閉了嘴,先離開座位,似笑非笑地向他施禮。夏皇子不等她直起身,拿起一塊桂花糕就塞到了她嘴裏。

“住都住過了,何必這般多禮。”

雪晴然大驚四顧。好在周圍都是小孩子,別說沒聽到,就算聽到了也不會多想。她回到座位上,費勁地咽下口中糕點,恨了他一眼。

夏皇子淺淺一笑,黛色慧眼光風流轉:“彼時我雙生的姊妹雲凰辭世,雪皇叔怕我難過,將你送到宮中給我作伴。那本來就是兩人同餐同宿,我哪裏說錯了?”

他的眼神明明都是笑,語氣裏卻是一副義正言辭,任何人聽了都會覺得他說得很對。雪晴然吃癟地歎了口氣。

等到皇帝終於允許各家領了孩子一同遊園時,大部分孩子已經快折騰到自己爹娘都認不出了,年紀小一點的男孩更是與普通百姓家的頑童無異。皇帝笑得似乎特別愉快,吩咐給這些娃娃安排些有趣表演來。

片刻後侍臣們引了一老一少兩個衣著奇特的人來,他們身後赫然跟著兩頭雪狼。

霰親王的小女兒燕歌嚇得腳一軟就坐在了地上。

一時間又是一陣雞飛狗跳,郡主小姐們紛紛後退,少爺公子們卻多想擠上前來,有的還想去揪雪狼的尾巴,場麵甚是淩亂。

雪親王漠然地看著這一切,低聲問道:“蓮兒,你想去看麽?”

雪晴然說:“我看我們

還是站得離皇帝近一些。”

話音未落,突然聽到兩個馴狼人大聲嗬斥起來,雪晴然一回頭,看到一頭狼竟掙脫了繩索,向著人群外衝了出去。不巧的是人群外就是皇帝。

這一瞬間園中的混亂達到了頂峰,但誰也沒有注意到這片吵鬧,每個人都傻了,隻有侍衛們還記得拔刀保護禦駕。不過在侍衛們向著雪狼亂刀砍下之前,有個人已經趕在他們之前抓住了脫落的繩索,硬生生地將向前瘋跑的雪狼扯倒。雪狼再想起來,已經被牢牢地按住額頭沒法動彈。

雪親王一邊按著狼,一邊回頭看了一眼。他看的不是被層層保護起來的皇帝,而是一個白衣的少年。

此時所有人都處於極度淩亂中,唯獨這少年身形筆直,站在雪狼和皇帝之間,手中是從侍衛腰間奪過的刀。明明還是個孩子,卻有著成年人都沒有的寂靜神情。

發覺到雪親王在看他,少年恭敬地作了一揖,然後走過來,揮刀向雪狼砍下。

“住手!”

刀鋒在距離狼頭寸許之地準確地停下。少年微微側過臉,詢問地望著雪晴然:“有何吩咐?”

雪晴然說:“凡事須留三分情。雪狼已被止住,何必再下殺手?”

少年溫和地微笑了一下:“這頭畜生膽敢犯上作亂,死有餘辜。”

說罷那個本就很淡的微笑一下子就不見,同時再次舉刀。雪晴然徑直走到他麵前,將手擋在雪狼頭上:“你看它現在的眼神,哪裏像是要作亂的樣子?”

皇帝遠遠看著這兩個孩子,嘴角勾起一抹饒有興趣的笑。

旁邊一位新晉的年輕朝臣疾走過來,伸手去拉雪晴然:“這是哪家的小姐,竟敢對堂堂念丞相的公子無禮!還不退下!”

雪晴然聽到這個少見的姓氏,才恍悟這已不是第一次與念公子見麵,之前她女扮男裝出城看花時,人家還扶她下過車呢。她抽回袖子,微微一笑道:“我不過和公子看法相左,何來無禮之說?男女授受不親,你與我非親非故,卻當眾拉扯我的衣袖,便不是無禮麽?”

說罷從少年手中奪過刀來,對著被他拉扯過的鮫紗袖劈下。

隨著那片鮫紗落地,園子裏終於靜下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