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不知心恨誰(五)

萬壽宮的一間偏房中傳來嗖嗖啪啪的鞭打聲,起初還有宮女和太監的求饒哭喊和悶哼,後來戴立國命人將他們的嘴堵上再打,屋裏便靜得隻剩下嗖嗖啪啪的鞭子響。

高浩成坐在屋外的一張圓桌旁,雙唇緊抿,濃密的睫毛低垂,早晨燦爛的陽光從他頭頂傾瀉而下,在他眼底投下一片陰影,遮蓋住了他的神情,越發使人看不清楚他的喜怒。

他一手抬著杯子,一手拿著杯蓋,低頭對著茶水輕輕吹了兩下,再悠悠呷上一口,如此反複,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喝了半盞茶。

戴立國從裏麵跑了出來,滿身是汗,低聲說:“陛下,這事怕是有蹊蹺,所有的奴才說法都一致。奴才命人用了大刑,他們受不住都暈死過去了,卻還是不見有人招呀。”

聞言,高浩成抬首,瞳孔緊縮。戴立國忙低頭,戰戰兢兢的跪在地上,知道這是他發怒的前兆。

好一會,他突然笑了起來,隻是那笑意隻留在他的嘴角,沒有蔓延到他的眼裏。

他端著茶杯的手下意識緊了緊,冷冷問:“蹊蹺?皇後不過是個柔弱的女人,難道還會飛簷走壁不成?平白無故消失在寢殿中?”

“陛下的意思是……”

“不是這些奴才隱瞞了實情,還會有什麽?他們中肯定有知情的!把他們都弄醒,給朕狠狠的打,若到了午時還不招,以欺君之罪斬滿門。”

戴立國聞言,抬首看高浩成,總覺得今天的陛下有些不一樣,是哪裏不一樣呢?

對了,陛下從十歲起就能做到喜怒不形於色,今天的怒氣卻格外大。

高浩成發現了戴立國的眼光,不由蹙眉,冷冷看向對方,道:“戴立國,你看著朕做什麽?”

戴立國忙低頭,連連磕頭。他真是糊塗了,忘記了宮裏的規矩,竟然敢揣測主上的心思。

高浩成卻不打算饒他,問道:“你這個奴才,倒是說說看,方才在想什麽?”

“陛下……”

“說!”

“奴才、奴才在想、想,從皇後娘娘進宮以來,陛下似乎特別、特別……”

“什麽?”

“陛下大婚後特別高興,今天特別生氣。”

回答戴立國的是‘咣當’一聲,茶杯猛烈撞在地上,撞碎的瓷屑飛濺起來,堪堪劃過戴立國的臉頰,留下了一條殷紅的印跡。

“她,一無是處,也配朕為之高興或者生氣?”

戴立國嚇得冷汗直冒,如同被秋風無情卷積的樹葉般瑟瑟發抖,是他糊塗了,皇後不過是個一無是處的千金小姐,哪裏像嶽小姐那般精通才藝又溫柔體貼。

他在宮裏已經幾十年,竟會如此發糊塗,實在是不應該!

就在這時,跑來一個小太監,向高浩成跪拜道:“陛下,方才玉宇閣那邊的奴婢來報,發現皇後娘娘昏倒在水池邊。”

高浩成臉色微變,道:“到底怎麽回事?皇後怎麽暈倒在水池邊?”

“陛下,奴才也不知,隻是聽掃地的奴婢說,看娘娘那樣子,好像是掉到水裏了。”

“可傳

了禦醫?”

“禦醫此時應該到鳳寧宮了。”

高浩成聞言臉沉如水,這件事情或許如同戴立國所說,其中有蹊蹺。柳青青竟然能夠不驚動一個下人就出了鳳寧宮,且還不是逃出後宮,而是暈倒在了水池邊。

思及此,高浩成眼中冷意加重。

高浩成趕到鳳寧宮時,禦醫已經給柳青青檢查完畢,高浩成見她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臉不由又沉了幾分,看向三個已經商議出結果的禦醫,道:“皇後如何?為何到現在不醒來?”

禦醫們顯然有些顧慮,互相對視之後,方才由一人吞吞吐吐的答道:“啟稟陛下,皇後無礙,至於為什麽不醒,臣等以為……”

“以為什麽?”

“臣等以為皇後被人灌了迷 藥,藥性極強,所以到現在也無法醒來。”

高浩成濃密適中的眉毛蹙了起來,仿佛聽不懂禦醫的話般,問:“你說什麽?”

三個禦醫麵麵相覷,最終齊齊俯身,年長的那個代為回答:“臣等以為,皇後娘娘應該是被人下了迷 藥,待藥性發作後被投到池水中,幸得水灌到肚子裏衝淡了藥性,讓娘娘保持一絲清明,爬了上岸,隻是現下藥性未過,娘娘又受了風寒,一時半會醒不來。”

沉默,死寂的沉默在鳳寧宮的寢殿裏蔓延開去,眾人都不知道這個年輕的帝王此刻在想什麽,隻見他束手而立,側眼看向床上,好半響才道:“你們可會看錯?”

“臣等絕無看錯之理。”

高浩成擺了擺手,示意眾人退下,眼見著大家退到了殿門口,他又輕輕道:“今天發生的事情,朕不想從他人口中聽到半點議論,若想活命,就管好自己的嘴。”

他聲音不高,語氣也算柔和,聽在眾人耳裏卻讓大家無端端的覺得冷,不由齊齊打了一個寒顫,連聲說是,便一點不敢耽誤的退了出去。

寢殿之中隻剩下高浩成和柳青青兩人,他靜靜坐在床邊,視線雖然放在柳青青的身上卻根本不是在看她,雙眉皺起,顯然有想不通的困擾。

好一會,他方才收起心思,仔細打量她。

她臉色蒼白,毫無血色,像個死人;她的眉毛雖然細長,卻太過淡了,稱不上娥眉;她的鼻子雖挺,卻不是他所喜歡的小巧,實在入不了他的眼;唯有這臉蛋稍顯富貴,卻不是瓜子臉,不過是帶著幾分嬰兒肥的鵝蛋臉,同樣不是他偏愛的類型。

唯有那雙彎曲而濃密的睫毛,還有睫毛下麵的眼眸,顯得十分靈動。

可惜,此時她昏睡著,就像沒有了生命,與靈動二字沾不上半點關係。

高浩成越看越生氣,眼睛眯了起來,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在她臉頰上麵狠狠一掐,隨著他用力,那蒼白的肌膚之上立時生出清晰的紅印。

他卻猶不放手,徑直用兩個指頭夾住她臉頰上的肉,狠狠一擰,道:“真醜……”

‘醜’字還沒有來得及收音,柳青青倏忽睜開眼睛,焦距渙散,眼神迷茫,帶著幾分傻氣的直直看著高浩成。

高浩成一怔,發現她尚沒有回神,這才不緊不慢

的鬆開了手,故意無視她臉頰上的印子,沉聲道:“青青總算是醒了,可想得起來發生了何事?”

聞言,理智迅速回到柳青青的體內,她眼淚劈劈啪啪的往下掉,猛然撲到高浩成的懷裏,放聲就哭。

“ 陛下,青青……好……害怕……嗚嗚……”

她本打算再說幾句煽情的話,豈料她喝了太多的池水,又在水池邊躺了許久才被人發現,嗓子已經腫了。一張嘴,傳來一陣刺耳的破鴨子音,她索性不再哭訴,隻是緊緊的抱住高浩成,晶瑩的眼淚簌簌往下掉,從她的眼底流到她的臉頰再滑到她的腮邊,最後悉數無聲落到高浩成的衣袍上麵,慢慢暈染開去。

高浩成感覺到濕意,低頭看去,看到被浸濕的衣袍,眉頭微不可見的蹙了一下。

“你莫哭,跟朕說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聽到高浩成發問,柳青青心裏微痛,但凡他對她有一絲情意,這種時刻都會說她嗓子啞了,可要喝水。但是他,得到了兵權就對她吝嗇起來,連噓寒問暖都不願意了,直接表達他的疑惑,毫無半點關心。

她心裏暗笑,他越是對她無情,她就越想看到有一天他愛上她然後痛不欲生的樣子。

她的臉在他懷裏蹭了蹭,將眼淚和鼻涕悉數擦幹淨,發現他身體有刹那的僵硬,她微微有些解恨,抬首看向他,嘟嘴,可憐兮兮的說:“陛下,青青想、想喝水。”

“你難道方才在池裏沒有喝夠嗎?”

柳青青愣住,半響才癟了癟嘴,道:“嗓子疼。”

高浩成張嘴,本想喚奴婢為她倒水,這才想起來她身邊的奴婢都被抓到了萬壽宮裏,此刻隻怕一個個連路都走不了。

他眼中又閃過了一絲不耐,沉吟片刻,起身,親自為她倒了水。

柳青青接過去,潤了潤嗓子,感覺舒服些了,方才有些怯怯的說:“昨夜,我記得我還在睡覺,忽然有個人影移了過來,我睜眼,還沒有看清楚對方的相貌,便被他給製住了。他將我嘴巴扳開,給我灌了不知道什麽東西,我就開始昏昏沉沉的,心裏幹著急,想喊卻喊不出聲。”

“然後呢?”

“然後我好像被扔在了水裏,然後就……”

“就怎麽樣?”

柳青青無助的搖了搖頭,道:“後來發生了什麽我真的不知道,隻記得自己在水裏遊了好久,再醒來就看到陛下了。”

高浩成麵帶狐疑,審視柳青青,眼神銳利得如同兩枝利箭。

柳青青卻不怕,蹙著眉頭冥思苦想,她知道,她的話漏洞百出。可就是因為漏洞百出,生性多疑的帝王才會有所顧忌。

他未必會在乎她的生死,卻在乎這宮裏出現了他不能控製的人,或者說他不能控製的勢力。

他想對付柳家,想廢除了她皇後的位置,讓嶽湘荷取而代之,卻不代表他能夠容許有人不經他允許擅自做決定。更不代表,他可以允許有人淩駕於他之上。

柳青青見他兀自沉思,也不打擾他,隻是靜靜的偎向他,道:“陛下,你今夜能不能陪陪青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