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棄塵之心
孰料第二天下樓時,卻見樓裏的客人議論紛紛,都在說碼頭上死了個女人,情狀十分淒慘。
孫睿鳴不由皺了皺眉頭,但事不關己,他也不想過問,十分安靜地吃過早飯,結算了飯錢,便帶著孫漱皎出了門。
“你們還我女兒!你們還我女兒!”
忽然,一陣悲愴的哭叫傳來,孫睿鳴收住腳,卻見一名頭發花白的老人,正揪著名公差大哭大叫,那公差顯然十分地不耐煩,卻強忍厭惡和不悅,耐心勸道:“吳老頭兒,你就消停些吧,按說,也是你自家閨女命薄,人家知府公子八抬大轎來娶,她不肯嫁,非要跟著個窮癟三,現在好了,把自己和相好的命,都給搭進去了。”
吳老頭兒顯然不理會那麽多,揪住公差又是哭又是叫,公差很不耐煩,但顯然還是是那種窮凶極惡之輩,隻是十分沉穩地立在那裏。
“你何必跟他說這許多?”另一名官差不耐煩地道,“咱們還得趕著去醉紅樓喝花酒呢,趕快打發了這老頭子是正經。”
“你先去吧。”那公差想了想,對同伴道。
“那我走了。”他同伴明顯不耐煩已極,拔腿便走,公差又苦口婆心地勸說公差一番,從懷裏摸出錠銀子,“我身上就這些,你且拿著,做你女兒的喪裹之用吧。”
張老頭兒顯然料不著,會有這等事,一時愣住,然後止了淚,接過那銀錠喜不自禁地去了。
待他走遠,公差方才搖搖頭,自行離去。
“爹爹……”孫漱皎不由緊了緊孫睿鳴的手。
“怎麽了?”
“不知道……”孫漱皎摸摸自己的胸口,“說不出來。”
“丫頭。”孫睿鳴把她抱起來,“害怕了?”
“不是。”孫漱皎搖頭,“我說不出來。”
“沒事。”孫睿鳴抱著她繼續往前走,倒也很快將這事忘諸腦後。
快靠近碼頭時,果見那裏圍了一群人,正指指點點地議論著什麽,孫睿鳴抱著女兒,隻遠遠地瞧著,卻見兩名差役抬著個擔架,從人群裏出來。
“可惜了,好端端一個女兒家,竟然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人們紛紛地議論著,然後各自散去。
或許吧,這人生就是一場戲,你旁觀著別人,別人也旁觀著你,世態炎涼,人心不古,種種收盡。
“少爺,咱們今天上哪兒玩啊?”
“當然是醉紅樓,聽說那裏剛來了幾個新的嫩姐兒,個個標誌著呢。”
“少爺,今天也讓咱們幾個開開葷,如何?”
“對對對,每次都隻有幹看的份兒,讓人心裏發酸。”
一群人說說笑笑走過。
孫睿鳴還是不言語,攜著女兒離去。
“皎兒,還想去哪兒玩?”
“爹爹,可以帶我去書院看看嗎?”
“行,想去哪個書院?”
“聽說太宏書院很有名,咱們去那兒吧。”
“好,就去太宏書院。”孫睿鳴招手攔下輛馬車,抱著孫漱皎上了車,吩咐車夫將車開向太宏書院,車夫忍不住好奇地問:“太宏書院如今不複盛況,客人去那裏做什麽?”
“一時好奇。”孫睿鳴非常隨意地答道。
馬車駛至一座風景秀麗的山下停住,孫睿鳴付過車錢,帶著漱皎下了車,抬頭便見一條石板道,直通往山上,他便攜著漱皎一路拾徑而上。
青山吟吟,流水淙淙,偶爾有鳥兒的叫聲,從樹林間傳來。
孫睿鳴的步伐愈發地矯健,最後,父女倆在一座古樸的建築前停下,但見上方書寫著四個鬥大的字:
太宏書院。
“爹爹,這就是太宏書院了嗎?”
“是。”
“那——我可以進去嗎?”
“行。”
父女倆邁進門內,但見一條曲折的石板小徑,通往密林幽靜處。
他們穿過竹林,便看見一座四四方方的院子,一名身穿布袍的男子正手執笤帚,一下下掃著枯葉。
孫睿鳴並不打擾他,而是走到一邊,仔細觀賞那刻在門匾上的對聯: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
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會當淩絕頂,
一覽眾山小。
“爹爹,”孫漱皎忽然仰頭看著父親,“我好喜歡這兒。”
“是嗎?”
“嗯,走進這個地方,我有一種親切感。”
“那咱們再仔細看看。”
“兩位,”身後的執帚人忽然開口道,“且過來喝杯茶,如何?”
孫睿鳴走過去,在桌邊坐下,執帚人很快取來茶壺,茶碗,給他們細細斟上。
“對此清風明月,當飲一杯。”孫漱鳴舉起杯子。
“當飲。”執帚人目光深邃,久久地注視著他們,“兩位是這些日子以來,老朽接待的第一批客人。”
“先生想來,很寂寞吧?”
“寂寞?”執帚人淡淡笑了笑,“倒也說不上,其實天下芸芸眾生皆寂寞,隻是他們變著法子,製造些熱鬧罷了。”
孫睿鳴一聽這話音兒,便知對方是有道行之人,麵容也變得恭謹起來:“晚生到此小遊,還請前輩賜教。”
“不敢。”對方擺擺手,“我觀先生麵相,乃是大智大慧者,世間已無何事,可縈先生之心。”
孫睿鳴心中一動,他本是個不關注前程之人,倒也想一試天機。
“俗言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世相三十年為一大變,未知當下——”
“變則變,也無變。”
“先生何出此言?”
“變者隻為英雄輩,凡夫俗子之一生,不過開門七件事,何變?”
孫睿鳴心中頓時透亮。
“自來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而先生早已出得五道,何苦再入苦海?”
“確實。”孫睿鳴頷首,“我也有隱逸之念,隻是——”
“先生尚惦記昔年壯誌?”
“非也。”
“那先生是——”
孫睿鳴站起身,仰頭望著浩渺無盡的蒼穹——師傅,師傅,你說我有太平宰相之命,倘若不應命,又如何?
所謂太平宰相者,孫睿鳴做得,他人亦可做得,孫睿鳴不應命,自有
他人應命,何如?
執帚人目光深邃,靜靜地看著他。
許久以後,孫睿鳴轉回頭來,淡然一笑:“紅塵萬般,在我看來皆如浮雲,無悲無喜,無舍無得。”
“先生果然已得天地之大造化,若先生自棄於世,料來是世之損。”
“未必,老子說,無為便是大為,一爭全便是大爭,世人皆有其命途,哪是人力可控之?”
執帚人捋須而笑:“罷,這也是各人造化,先生命中災劫已滿,確乎不是紅塵中人,足可羽化而登仙,凡紅塵中尚有千萬人受難,難道先生,便不肯動一動惻隱之心麽?”
“我惻隱世人,世人可曾記得我半點恩惠?如之,做事反為事所累,不若脫得一身清閑。”
執帚人便不再言語,他觀世間諸人已久,曉得許多是非,說也說不來的。
“罷,我隻替世人惋惜。”
孫睿鳴起身,略作一個揖,轉頭離去。
下山的路上,孫睿鳴步態從容,回想這一生,確也時常心冷,倘若隻在山中與妻兒老死,他也並無遺憾。
紅塵萬千人受難?要開眼嗎?那赫赫兵威,連天烽煙,蕭蕭馬鳴,已盡收眼底了啊。
如何可觀之?
對於那樣肮髒的塵世,他早已厭棄。
“爹爹,”孫漱皎在一旁搖搖他的手,“你在想什麽?”
“你說世人,可救不可救?”
“爹爹?”
“罷了。”孫睿鳴搖頭,“我如何跟你說這樣的話,你想來肯定是不懂的。”
“爹爹,你不開心?”
“有嗎?”孫睿鳴低頭,看了她一眼。
“爹爹……”孫漱皎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罷了,走吧,你娘親該在家裏念叨我們了。”
父女倆個日夜兼程,回到山穀裏,見董小南意態從容,仍然井井有條地操持著一切,方才覺得心裏踏實下來。
“快去洗手,吃飯吧。”董小南臉上全是笑。
“娘親,這些天我們不在家,你有沒有想我們?”
“想,當然想。”董小南摸摸她的臉頰,“你是娘的寶貝,娘什麽時候都想你們。”
“娘親,皎兒好幸福。”孫漱皎張開以臂,抱住董小南,臉蛋不停地在她身上蹭來蹭去。
董小南摸著她的頭,目光卻看向孫睿鳴,她明顯地感覺著,孫睿鳴有心事,隻是不曾同她明說,看來,自己得找個時間,和他好好地談一談。
無論如何,作為他的妻子,她並不希望他不快樂。
孫睿鳴想的,是另一件事——那就是康河王的起義。
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他不是激烈的改革家,也不是大景王朝公然的反叛者,隻要他們的製度在他容忍的範圍內,他不會花心思去動他們,那幫貪官汙吏,他也難得去管,自來天理昭昭,惡貫滿盈者,必有天懲之。
換句話說,如果康河王舉事,隻是為了一己之貪欲,隻為了他的野心,隻是單純為了榮華富貴,那麽,他不會幫他。
如果是為天下蒼生……如今這世象看去,倒還國泰民安,實在沒有造反之必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