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才子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對方為首者冷冷一笑,“昔時我落難於江湖,隻是向你們討口涼水喝都不肯給,反而咒我早些去死,憐憫之心又何在?既然如此,為什麽卻怪我苦苦相逼?”
對方啞然。
內中一人站出來道:“陳老大,自古以來,冤冤相報何時方能解?大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
陳老大冷笑:“好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隻因現在處於下風,曉得說這樣討饒的話,當初為何卻不肯饒過我?我也曉得世風不過如此,左右是趨炎附勢,踩高拜低,牆倒則眾人推,財聚則諸家來賀,是誰說我今生今世注定都翻不了身?是誰咒我應當命絕?”
“陳老大,那些都是昔日之人圖一時口快,開罪您大爺,還請您大人有大量,饒恕他們。”
“饒恕?”陳老大冷冷一笑,“自古以來,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隻因我陳威自小家窮,處處受鳥氣,自十八歲頭上外出闖蕩江湖,要曆經多少磨難,受盡多少苦楚,才練成這一身本事,自然是要拿你等的頭顱,滅我心中之仇恨!殺——”
一個怒氣濤濤的殺字,像是一道閃電,一道驚雷,在空中劈開!
他的手下立即揮舞著武器,朝對方衝去,眼看著數十條性命就要斃於刀鋒之下,忽然數片葉子激射而至,漢子們手中的刀頓時一把把飛了出去!
眾人齊齊驚住,然後轉回頭震驚地朝孫睿鳴看來,但見一個書生模樣的男子,安靜立在樹林之外,指間仍然拈著幾片葉子。
拈葉即能傷人?這是什麽樣的絕技?
陳老大驚住,半晌做不得聲,他仔細看孫睿鳴,但見對方眉宇之間甚為祥和,不見絲毫殺氣。
倘若是初出道的陳進武,定然會藐視這男子,然而如今,他閱曆漸長,曉得江湖上有些人,自己是不能開罪的。
思忖半晌,陳進武方才走到孫睿鳴跟前,衝他一抱拳:“尊駕,請問高姓大名?”
“萍蹤浪跡之人,姓甚名誰,原本就不重要,相逢即是有緣,在下隻想同英雄,結個善緣。”
陳進武怔了一怔。
“英雄,自來得饒人處且饒人,何必如此苦苦相逼呢?”
陳進武剛要說話,孫睿鳴又道:“我知道,昔年你落難之時,必定受了許多的苦楚,但你不妨想想,是什麽讓你有今日之成就?是什麽,讓你成為一個大名鼎鼎的英雄?是什麽,讓你傲立於這世間,做了一個堂堂正正,頂天地的大丈夫?不就是因為他們昔日的羞辱嗎?正是他們的羞辱讓你倍感心痛,是他們的羞辱讓你如芒在背,是他們的斥責讓你生不如死萬箭穿心,對不對?”
陳進武怔住。
那些事眼前這人並不曾親曆,為何說起來卻是如此地繪聲繪色?
“想想看,倘若不是他們刻意的侮辱,你會想到奮發努力,堅持不懈地磨礪自己,使自己從千千萬萬人中脫出來,幹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嗎?英雄,自古磨難方見英雄,你何曾見過,一個平平淡淡長成的人,是可以成為英雄的?”
“可是——”陳進武咬著牙,惡狠狠將刀往地上一插,“凡事總有個程度,他們那不是羞辱,那是鐵了心往死裏整!他們心中何曾有過半絲仁慈?”
“那麽,你欲怎樣,才能消除心中的怨恨?難道真要殺了他們?隻有他們的鮮血,方能消泯你的怒火?可你想過沒有,他們也有妻子兒女,你今日殺了他們,難保他們家中之人,不來找你秋後算帳!”
陳進武沉默。
“這樣吧,”孫睿鳴見他仍舊餘怒未消,細聲勸道,“我且送你一樁富貴,讓你放下昔日仇怨,並且保
證這些人,今後一生一世都沒有法子為難你,好不好?”
“送我富貴?”
“對。”孫睿鳴點頭,朝他招手。
陳進武倒也不是完全不識好歹之人,便揮一揮手,讓手下放那些人離去。
樹林裏安靜下來,孫睿鳴把陳進武帶到一旁,細聲道:“殺雞焉用宰牛刀,你既然自認是個英雄,便該去做英雄當為之事,何苦與他們斤斤計較?我且給你一封信,你帶著手下直去京師兵部,呈書請見,再將你一身本事練與他們瞧瞧,憑你的能耐,自可封候拜相,到那時,又有誰能小瞧於你?”
孫睿鳴言罷,再次語重心長地道:“再想想看,倘若你此際殺了他們,不過是憑添完仇,再則,官府追查下來,你也難脫身,縱然官府不追查,你帶著這幾十號人做什麽去?上山落草為寇?還不如投軍報效朝廷,搏個封妻萌子,甚至青史留名。”
陳進武暗自點頭,後退兩步,曲膝跪倒在孫睿鳴麵前,深深地叩了一個頭:“謝閣下教導,陳進武今生至死難忘!”
待他再次站起身來時,麵前已經沒了孫睿鳴的影子,隻有空地上放著一封信,陳進武俯身把那信拿起來,眸中不禁充滿了感激之色。
“兄弟們!”陳進武將手一擺,“咱們走!”
“夫君,你今日點化一人,福澤綿厚,足可載入史冊。”
“小丫頭片子。”孫睿鳴伸指在她額頭上戳了一下,“就知道說這樣的話,哄你夫君開心。”
“夫君。”董小南朝他吐吐舌頭,“夫君,我是不是特別可愛?”
“當然了。”孫睿鳴跳上馬車,坐在她身邊,把她攬攬進懷裏,重重地親吻著她的臉頰,“丫頭,夫君愛你,夫君很愛你。”
“小南也愛夫君。”董小南一把將孫睿鳴緊緊地抱住。
馬車繼續朝前走去。
“嘀哩哩,嘀哩哩,嘀哩哩——”董小南忍不住開心地唱起歌來。
“丫頭。”孫睿鳴輕戳她一指頭,“丫頭很開心?”
“啦啦啦,啦啦啦。”董小南又開始唱歌。
“好了丫頭。”孫睿鳴戳戳她,“別再哼哼唱了,小心把樹林裏的鳥兒都嚇飛了。”
“才不呢。”董小南推開他,“我要下馬車去,我要唱歌,我要開開心心地唱歌,我還要跳舞,我還要喝酒。”
“你這個瘋丫頭。”孫睿鳴忍不住道。
“我就是個瘋丫頭。”董小南朝他吐吐舌頭,“難得瘋一回,夫君,等到了前麵鎮上,你去給我買壇酒,好不好?”
“好好好。”孫睿鳴連連點頭,在他記憶裏,董小南還難得如此放縱自己,大概是太開心了,所以想輕狂一回,他倒也不反對。
於是,等馬車到了鎮上,停下來,兩人找了家酒樓,索性坐下來,要了一大桌子菜,吃,喝,董小南很沒形象地據桌而食,一手拿著雞腿,一手提著酒瓶,旁若無人地大吃大嚼。
“我這兒乃是的膻的大吃大嚼,呆會兒賦詩三百篇。”
“好。”孫睿鳴也樂得讓她折騰,愛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
“大夥兒說,今次文試,誰會得中狀元?”
“徐公子在家苦讀詩書數年,料來定可一舉高中,金榜題名。”
“是啊,徐兄,倘若日後得踏青雲之路,還望多多提攜咱們,千萬不要忘了咱們的情誼啊。”
“隻怕到時徐兄誌得意滿,身著紫袍,手握相印,哪裏還識得咱們這幫同窗。”
一幫青年書生嘻嘻哈哈地說笑著,湧上樓來,最前頭一名白衣男子手中一柄白綢扇,姿態從容,神情自得,後邊一幫士子們紛紛
說笑著,大抵是讚這書生才情橫溢,滿腹韜略。
“徐公子難得到小店一遊,還請留下墨寶。”且說掌櫃捧著文盲四寶過來,臉上滿是殷勤笑意,那徐公子看上去,確實是滿腹才華,故此也不推卻,拿起筆飽蘸了濃墨,凝神細思片刻,筆走龍蛇,片刻在粉壁上題下一首七絕:
十載寒窗蘊一珠,
捧出皎月照丹疏。
來年直踏青雲路,
九州普天識鴻圖。
“好詩,好詩!”士子們爭相喧嘩。
董小南因轉頭看著孫睿鳴:“夫君,依你看,此人才情如何?”
“確實是大才,出手便是這樣的文章,氣度恢宏,看來這泱泱九州,果然是人才紛呈。”
“夫君可要上前與他結識?”
“倒也不必,”孫睿鳴轉頭瞅了那徐書生一眼,淡淡道,“此人雖有才,但目露驕橫,轉眼禍災便至,能不能挺過這一劫,尚屬難料。”
“夫君為何說這樣的話?”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此人仗恃自己有才,故此不將同窗放在眼裏,卻不知早已惹人嫉恨,將來必被人構陷,或下獄或被剝掉功名,甚至,會有殺身之禍。”
“夫君!”董小南聞言,不由緊緊地握住孫睿鳴的手,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怎麽?”孫睿鳴似笑非笑地瞅她一眼,“夫人難道又動了惻隱之心?”
“夫君,”董小南壓低聲音道,“我瞧此人,著實是個人材,縱然輕狂些,但他畢竟年輕,倘若因為這份狂氣便死於無妄之災……”
“好了丫頭。”孫睿鳴不由微笑,“你啊,卻比我還急,幸而我知道你沒有旁的意思,否則還會以為你看上了他。”
“夫君!”
“放心,我會關注此事的,倘若他真有一劫,我會救他。”
董小南這才微微放下心來。
卻說不久之後,果如孫睿鳴所料,這徐書生被一名同窗誣告與人通奸,被送進縣衙大牢,還被告知,剝掉其功名,其實,這本是件小事,隻要過上一兩載,徐書生自然就放出來了,哪曉得這徐書生生得一副清傲性子,哪裏受得了這種屈辱,在獄中越想越氣,竟然生出輕生的念頭來,解了腰帶欲上吊,幸而孫睿鳴心憂著他,早買通獄卒,給他帶進去一封書信,告訴他人生的道路還十分漫長,小夥子,既然滿腹才華,焉可自棄?二則要他在獄中仔細想想,自己是不是犯了過錯,三則提醒他平時應該注意韜光養晦,少給自己和家人招災惹禍,正經八百,應當努力攻讀讀書,準備來年上京赴考。
徐書生看了這信,又是驚,又是喜,又是氣,又是惱,又是痛,諸般滋味雜陳。
孫睿鳴又讓獄卒給他送去書冊和文房四寶,讓他在獄中隻管讀書,千萬不要心憂其他,徐書生仔細細想,自己平生未曾結識這樣的貴人,緣何對方如此看顧自己?但他因身在獄中,反而定下心來,認認真真讀書做學問,那獄卒也極少見到這樣的囚犯,故此對他分外看顧,把徐書生的衣食起居照顧得妥妥貼貼,徐書生人雖在獄中,其實卻相當於找了個免費讀書用功之地,每日裏麵壁而學,十分勤謹。
外麵那幫人還道徐書生被廢了功名,此生已然無望,於是對他百般詆毀,甚至辱及其家人,徐書生娘子不堪其辱,羞憤之餘回了娘家,其父其母也破口大罵,聲言不再認這個不俏子。
孫睿鳴夫妻在旁看見這樣的事,隻是覺得好笑,暗想這世道人心,無非如此,倒真真是教人心寒。
再想兩年之後,徐書生高中金榜回來,這幫人又不知是什麽情形,也不知他們今生,還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