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_18 夢江南

這日從皇後宮中請安回來,沒少聽到閑言碎語,無非就是賢妃因禍得福,而我這個看似得寵的充容隻不過是皇上一時心血**,新鮮勁兒過去了,也就撩開手了。

坐在窗前,獨自想著我的心事。看著窗外婆娑樹影,陽光稀稀落落地從葉縫間飄灑下來,像是夏日裏的白雪,洋洋灑灑,晃得眼睛疼,直逼出淚來。

“昏鴉盡,小立恨因誰?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勞燕分飛,鴉群遠離,我卻仍然在這窗口呆望,不知看向何處。飄絮如雪紛紛揚揚隻往屋內鑽,清風襲襲撩撥著瓶裏的花朵,隻是滿園景色與我無關,心已成灰,淚始幹。

“姐姐嘀咕什麽呢?”阿潤如窗外的一縷陽光衝進屋裏來,照得眼睛睜不開,隻眯著一條縫兒。“大日頭的,你怎麽過來了?”“阿潤見姐姐這幾日總是懨懨的,便不請自來慪姐姐一笑。”“勞你費心了。”“姐姐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咱們出去走走。”“身上乏得很,懶怠走動,還是不去了。”“哎,越發嬌貴了,隻你一味呆在屋裏才越發倦怠,快穿了鞋跟我走吧。”說著便來扯我的胳膊,我也隻得跟著她出去了。

這一路被她牽引著,跌跌撞撞來到了一個地方,定睛一看卻是一個回廊幽池,遠遠地聽見鼓樂之聲。“姐姐覺得這個地方好不好?”阿潤笑著向我眨眨眼睛,調皮機靈勁真是明豔動人,我見著她的笑容,心情也跟著舒爽起來,微笑著點了點頭。

“宮裏憋悶,成日裏死氣沉沉,偶然發現這個好所在,便邀姐姐一同前來。幽靜無人打擾,借著水聲聽戲文也平添幾分悠長,還不用使銀子,再好不過的了。”說著便拉我往那池邊走,撿了兩塊大石當板凳。她從懷裏掏出錦帕鋪在地上,自己卻一屁股坐在石頭上,指著錦帕道:“姐姐怕髒,阿潤曉得的。”我心裏有暖流湧過,細微之事更能觸動情腸。我也不推辭,與她並肩坐了下來。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所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悠揚的歌聲蕩著清波而來,聲聲入耳,沁入心脾。

“姐姐你聽,這唱來唱去總是在問蒼天是何人,怎麽就不知道自己親眼見見,不就都一目了然了。”阿潤在旁邊自顧自地說著什麽,而我的思緒卻飄到了很遠很遠。

黍子繁茂,高粱吐新,舊地重遊腳步沉重,心神不定愁緒難消,懂我的人知道我煩心什麽,不懂我的人便認為我有所求。天諾,你到底懂不懂我?我如今陷入兩難的境地,到底值不值得?我是看你不忍,才一箭雙雕,既幫你除掉了石將軍,又替你留住了石襄玉的命,可唯獨沒有想到之中橫遭變數,害你失去了孩子。不知道為什麽,眼淚順著臉頰滴落在身旁的草上,滴答滴答。

“姐姐,你怎麽了?是不是阿潤做錯了,哎,別……別哭啊!”阿潤手忙腳亂地在身上胡亂翻著,隻是她的錦帕早已讓我坐在地上,哪裏還有其他的拿來我用。

“誰在那裏?”那聲音,我這輩子都記得,也不會忘記。我趕忙撿了一個低窪的地方躲了起來。天諾聞聲走了過來,我推了阿潤一下輕咳了一聲,阿潤回頭看了看我,便了然地點了點頭。“皇帝哥哥。”蜜糖一般的聲音,隻叫人聽了心情舒暢。

“你在這裏做什麽

?剛才同誰講話呢?”“沒,沒有誰,阿潤自個同自個講話呢。”“自己有什麽好說的?說些什麽,也給朕講講。”“皇帝哥哥自阿潤入宮以來都不怎麽同阿潤講話,偶爾遇見了也寥寥幾句,阿潤人生地不熟的,自己同自己解悶罷了。”“哈哈,好阿潤,你是同朕撒嬌耍橫呢,好,朕今晚就同你好好聊聊。”“皇帝哥哥說話算話?”“朕一言九鼎,豈會失信於你這個黃毛丫頭。”說罷,兩人說笑著離開了。

見兩人走得遠了,才從低窪之地爬出來,弄得狼狽不堪。沒有幹淨的錦帕擦拭,亦沒有清水清洗,隻得作罷,仍舊坐在那裏聽遠處唱的曲。“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所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知心人何在,知心何人?

第二日天諾下詔封阿潤為珍充華,連帶著整個寧乾宮也熱鬧起來,來來往往,皆是送禮祝賀。我本坐在庭院裏曬茶葉,那些難聽的閑言碎語便借著風鑽進了耳朵。我不去理會,交給環兒和墜兒便躲到屋裏去了。

直忙到午後,才漸漸安靜下來,我躺在屋裏的貴妃榻上,琉璃替我扇著蒲扇。我隻覺得眼前一暗,睜開眼卻見窗外站著一個嬌小的身影。“誰在外麵?”外麵的身影聽到聲音明顯一震,才慢慢走進來。“姐姐……”

阿潤像隻受驚的小貓唯唯諾諾,我知道她現在心裏在想些什麽,隻能裝作不知,忙起身讓座,並叫琉璃上茶。“妹妹這一天收禮收得手都軟了吧。”“姐姐不怪我嗎?”“怪,怪你收了那麽多稀罕物,都想不到分一杯羹給我。”我佯裝輕鬆地陪她說笑,心裏卻苦得同吃了黃連一般。

“姐姐,阿潤不是故意的。”鼻息阻塞,她必定是哽咽欲哭了,我也不再裝傻,隻得對她道。“阿潤,你不必向我道歉,你我一同入宮,你是皇上的妃嬪,自然會有這麽一天的。”我拉起她的手,把她帶到窗下的梳妝鏡前,叫她坐下,為她梳理青絲。“隻是在我落難之時你恰巧登頂,才覺得對我有所虧欠。說實話,我也曾怨懟,但也隻是一瞬,因為是你總是比別人好些,你明白嗎?”

“阿潤知道姐姐近來憂思難解,得了好時機,阿潤一定勸皇帝哥哥早日和姐姐和好。”“不必了,我和皇上的事來龍去脈你都不曉得。”“姐姐是怪阿潤多嘴,怕攪了姐姐和皇帝哥哥嗎?”“不是,你別多心,隻是皇上怒氣難消,再等等吧。倘若皇上仍在氣頭上,你不是也要吃虧嘛。”“姐姐現在還在替阿潤著想,阿潤卻一點忙也幫不上。”我拍了拍她的手,不再說話,一切隻要順其自然吧。

晚上,並沒有看到鳳鸞春恩車接哪位妃嬪去隆和殿,卻見天諾直奔阿潤所居的芭蕉館,一夜未出,這是前所未有之事。妃嬪侍寢都是用春恩車接送出入隆和殿,甚至品位低的妃嬪不能通宵侍寢,隻能半夜送出。像天諾此次歇於妃嬪寢宮倒是頭一遭,這芭蕉館以後便是眾矢之的了。次日阿潤便經天後傳召前往昭和殿,我為她懸了半日的心,卻見她回來之後抬了好多太後賞賜的東西,也知道自己是多此一舉了。

從此,宮中眾人皆知天諾愛重珍充華,連一向嚴厲的太後也對其青睞有加。這日阿潤來我的梧桐苑邀我去她的宮裏吃晚飯,說是看我整日悶在宮裏怕憋出病來才叫我往她宮裏去玩耍,我知道她是怕我吃心,才答應同她一道。

晚上應約去她宮裏,硬生生地從嘴裏裝出一副輕鬆的模樣,“妹妹準備了什麽好吃的,大張旗鼓地要我來,我可是有口福了。”話音未落,卻見阿潤如驚弓之鳥站在地上,而旁

邊,天諾見了我也是一愣,旋即明亮如星光的眼睛瞬間變得暗淡無光。

“皇上萬安。”這句話我從前也經常說,隻是心境完全不同。以往我是皇上的寵妃,如今我隻是如草芥般卑微的女人,一個也許要在宮裏老死的女人。他原本是同阿潤在一處的,結果卻被我莽撞地撞破,我不是沒有眼力見,隻低聲道:“臣妾莽撞,臣妾這就告退。”

“不必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回避著他的眼神,不是因為我心虛,而是我還無法麵對他的懷疑與背叛。“朕隻是來坐坐,你們姐妹聊。”說罷轉身便走,我才起身。不知道怎麽,鬼使神差的,我突然想回頭看看,這一回頭,卻見他仍舊站在門檻處盯著。我心裏漏掉了一拍,他還是站在那個距離,陽光暈染著他的周邊,他亦如陽光般燦爛。

我盯著他,腦袋裏什麽也沒想,仿佛這周圍的一切都是虛無,一陣風,便吹散了。他的眼裏剛才還是濕冷,如今卻如初見般美好。我心裏一暖,原來他同我一樣,還是沒有辦法忘記那幾番回眸。我的心裏有一隻猛獸,爬到了心坎上,要衝破我的口關,我真的害怕一張口,就說出什麽驚天動地的話,沒等他的眼神中的熾熱冷卻下來,我便慌忙低頭不再看他。靜靜地呆了幾分鍾,再抬頭,門口的人才終於沒了蹤影。

回來以後,琥珀和琉璃一直催我歇息,我隻是執意點燈讀書。掛鍾敲了一下,邊角門有人敲了三下。我叫琥珀去開門,卻見一個人影走了進來。“朕這些日子不來,你倒清瘦了。”天諾將我一下子摟在懷裏。“朦朧,是我不好。”

我從他懷裏掙脫出來,抬頭看著他。“那皇上說說,哪裏不好?”說完,卻看見他眼裏滿滿的自責,暈著一層水汽,讓我無所適從。“我錯在不該疑你,你不是那樣的人。”“朦朧是什麽樣的人?應該是什麽樣的人?皇上為什麽覺得朦朧是那樣的人?”我步步緊逼,卻見他眉頭越來越緊,而我的心也越來越痛。“朦朧……”他告饒似的叫著我的名字,我低頭認輸,不再逼迫。

我重新投入他的懷抱,貪婪地呼吸著他的呼吸,體會著他特有的溫暖。“我對你不住。”他低頭吻住了我,隻是吻,並沒有過多的情欲,許久,他才放開。“這件事朕心裏都清楚,以後不提了。”

“其實我聽見你當日在窗根底下吟的那首《夢江南》,昏鴉盡,小立恨因誰?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心疼地不行。”我沒有說什麽,隻是又將自己往他溫暖的懷裏靠了靠。

他的手開始不安分起來,我知道他的意圖,趕忙把他朝門口推去。“皇上快些走吧,朦朧累了。”“朕來都來了,你進宮都這麽長時間了,朕……”我越聽越急,紅著臉向他說道:“皇上來得久了未免叫人起疑,還是早些回去罷。”“這宮裏哪一處不是朕的,朕偏不走。”說著又要纏上來,我趕忙躲開,一張臉漲得紅紫,隻是不知道該怎麽辦。

“哈哈,朕不鬧你了,你早些歇著吧,朕這幾日不能再來看你了,你好生養著,太瘦了些,別到時咯著朕。”我一聽,更是羞愧難當,趕忙把他往外推,他隻是低聲嗬嗬地笑,弄得我十分不好意思。“朕走了。”“嗯。”“朕真的走了。”“嗯,知道了。”“朕……走了。”“知……知道了。”說罷,便在天諾的臉上輕輕地啄了一口,他笑了笑,才轉身走了。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寂寞的黑暗裏,我知道,終有一天,天空破曉,一切陰霾盡散。天諾,我會追隨你的腳步,盡管這條路很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