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_15 抱痛西河
因為我臉上的傷,皇後仁慈免了我每日的晨昏定省,我亦在自己的梧桐苑修養,兩耳不聞窗外事。琥珀和琉璃在替我收拾夏衣,天氣越來越熱了,春日裏的衣服要擱置起來了。
我見從前的衣服大多是素白的,便說:“琥珀,你明後找個時間去內務府,叫他們將那些素白的衣衫都浸染些顏色來,隻要淡淡就好,我不喜濃豔的。”琥珀點頭,便將素白的衣裳挑揀了出來。
突然墜兒和環兒放下了手中的紅繩,一齊朝門口跪了下去,琥珀和琉璃抬眼也皆是如此,我因背對門向內而坐,不知何事,便轉頭看去。那一身米黃羅衫用金線繡出的九龍騰雲鬧海花紋,背對陽光而立,隻留下一片被金光籠罩的身影。
“小樂子!”“你不必叫他,是朕沒讓通傳的。”他環顧了下,我宮裏的自然是伶俐的,顯見天諾是有話要單獨同我講,便無聲地退下了。天諾隻是走過來坐在我的身邊,也不說話,靜得連呼吸都沒有,若不是我見他胸前起伏,我真以為他隻是一個木偶,丟了三魂七魄。
“宸華夫人還好嗎?”我和他終究是要有一個人將窗紙捅破的,如果讓他自揭瘡疤,倒不如我下手來的痛快。他深吸了一口氣,倒在軟榻上,將頭枕在我的腿上,才點了點頭,道:“太醫說胎象穩固。”“皇上應該高興才是,怎麽倒唉聲歎氣。”他隻是往我壞了鑽了鑽,似乎這烈日當頭,他仍覺身在冰窖。“你明知朕……”他沒再說下去,我也不好再說什麽,他的糾結,他的無奈,他的猶豫,都將成為這座城的電閃雷鳴,翻天覆地。
“皇上打算如何?”我摸著天諾的臉,我的呼吸撲在他的麵上,鬢角的碎發不安分起來,騷著他的癢。
“朕……對不起阿楠。”明知是不可改變的結果,卻仍舊要他親口坦露,終究是我自私了吧。踐踏著他的痛苦,撕裂的傷口流出血紅,化膿,結痂,成疤,然後笑看著對立的敵人在烈火烹油中苦苦掙紮,淒厲地叫喊,血肉模糊。
看到天諾緊皺的眉頭,呼吸那樣的困難,就像是有人堵住了他的口鼻,卻還要在胸口上踏上兩腳。我亦承諾過,不管他是怎樣,我都要愛他,愛他的所有,他的一切,而我選擇忠誠,忠實我自己的心。“皇上若不忍,不如借朦朧的手罷。”
他猛地睜開眼睛,死死地盯著我,我不回避,也不抗拒,這不僅僅出於幫他的考慮,也是我為自己尋求的機會。“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他動怒了,他不再像平時一樣沉穩,溫和,他此刻更像是火盆中的火,隱忍,卻又灼熱。
我從榻上站起,複又跪在他的麵前,一字一句,斬釘截鐵地說:“皇上若已下定決心對不住宸華夫人,那宸華夫人也必定會傷心難過。宸華夫人伴隨皇上多年,皇上必然不會無動於衷。與其皇上傷心難過不忍,倒不如臣妾果毅快刀斬亂麻。”他似乎想說什麽,我卻搶在他開口之前,繼續道:“皇上請聽臣妾說完。臣妾這樣做既是為皇上解憂,亦是為自己謀算。臣妾初入宮闈卻也讓宸華夫人耿耿於懷,臣妾奪了她的寵愛才有了今日的禍事。”
“朕不會讓你冒險!”他急道,亦緊緊握住我的手。“是了。皇上既然舍不得,卻又尋不出好的辦法,那臣妾就隻能為自己打算,讓宸華夫人無可母憑子貴。這樣臣妾才能在宮裏苟延殘喘。皇上,光給臣妾寵愛是遠遠不夠的,更何況,皇上給臣妾的不僅僅是寵,還有愛。”
“可若是日後她曉得了,必定更加視你為死敵,你
的處境不是更危險了嘛!”“皇上糊塗!臣妾入宮這些日子哪一天不是安分守己,可又怎樣呢?白妃之事雖然不是針對臣妾,可臣妾也如同在鬼門關走了一圈,宸華夫人今日設計害我毀容難保明日不會在我飲食裏投毒。難道我不去害她就能相安無事了嗎?”我咄咄逼問,也是讓自己下定決心,不能因為一日的仁慈,換來日後的血雨腥風。
我每說一句,天諾的眼光就黯淡一分,甚至如夜如墨,仿佛一頭撞進去便再也出不來,永遠迷失在暗黑之中,摸索著出口,卻不知出口永遠在身後。“可是,朦朧不怪天諾,朦朧不曾後悔。皇後未曾將宸華夫人有孕的消息擴散,就是不想讓石老將軍知道自己幼女懷有皇嗣,可是哪裏能瞞得了多久,皇上再猶豫隻怕要錯過時機了。”
“不要再說了,朕絕對不會讓你以身犯險!”他隻留給我一個焦躁的背影就走遠了。他用這種幾乎隔絕的方式將我保護起來,可是他不明白,踏進這個吃人的圍城,哪有手上不染紅的。看著窗外的綽綽樹影,我疲憊地留下酸澀的眼淚。
次日,晉封宸華夫人為賢妃的旨意便曉傳六宮,同時天諾還下旨待得賢妃有三個月的身孕之後,予以省親的榮耀。妃嬪入宮有孕都隻有八月以後才允許家人進宮探望,而因為有孕得以省親殊榮的倒還是投一份,更何況今日晉封正一品賢妃,位列淑妃之上,倘若日後生子最起碼也會是四妃之首的貴妃,亦或是皇貴妃。
皇恩浩蕩,賢妃極盡恩寵,雖然有孕頭三個月胎氣不穩不能侍寢,可天諾幾乎日日留在永安宮,賢妃的飲食起居倒不說是親力親為,但是賢妃害喜惡心,天諾也是不嫌棄。宮中本就有豔羨賢妃之人,如今看皇上親自照看更是眼紅。賢妃又不是個低調安分的人,隻一味撒嬌耍癡,弄得闔宮上下哭笑不得,整個皇宮都要被掀個底兒掉。
“小主你瞧,到底是宮裏的手藝,漂出來的顏色就是好看,這樣淡淡的,若在遠處隻怕仍當是白色。”我瞧那淡淡的衣裙,確實像彩虹迷霧一般,著實好看,我很是喜歡,便叫琥珀拿出來一一試穿。“琥珀你也是,小主心煩著,你又拿這些衣服做什麽。”琉璃拿起一件衣衫套在竹圈上,替我繡些新的花樣,這些衣服雖然變了顏色,到底還是素淡了些,讓琉璃再繡些簡單的花樣,也就是了。
“我何曾煩了,有什麽可煩的。”我瞥一眼琉璃,琉璃隻是撅著嘴不出聲,倒是換茶的環兒聽見了才接道:“琉璃姐姐還能煩些什麽,隻是因為那位娘娘得寵皇上冷落了這頭,連小主臉上的傷也不顧了,算起來也有好些日子沒來了。”琉璃見環兒把話說破,也不揣著,接過環兒手裏的茶具放在一邊。“小主的臉如今是大好了,有些淺紅印子用粉麵遮蓋住也瞧不出來倒罷了。隻是皇上心裏明鏡似的,這傷勢是哪裏來的,如今把咱們撇在一旁倒是為旁人端茶送水,這殷勤獻得也忒不是地方了。”
“琉璃!”我大聲嗬斥,她才悻悻地閉了口。我向琥珀使了一個眼色,去門口張望便將門關上虛掩著。“我告誡你多少次,話要在肚子裏打幾個彎再說出來!”
琉璃和琥珀是我的貼身侍女,在府裏就比別人多些體麵,從小也沒受過多少委屈,如今入宮,琥珀是極穩重的,倒是琉璃,這樣焦躁的性格是改不了。我多次訓斥,她麵子也掛不住,不禁炸了肺。“小主願意息事寧人,奴婢卻沒有小主的好性兒!若奴婢哪天成了主子遭了小主這樣的罪,把她大卸八塊了才罷!”
“
你……”我一時氣急,一口氣沒喘勻倒是咳嗽了起來,憋得臉通紅。我知道琉璃氣急,但是也是為了我,她火一樣的性格,哪有不生氣的。她不是皇上的妃嬪,隻是我的貼身婢女,便也看出來皇家恩寵不過是過眼雲煙罷了,今日太陽從這個山頭升起,明日便稍稍移向另一座,怎麽會永遠停留在一個地方。
琥珀見我氣急,忙喚墜兒進來倒杯水來,我喝了一口方才緩過神來。琥珀埋怨道:“如今你倒像是半個主子,倒對著小主大喊大叫起來,殊不知隔牆有耳,你這番宏論被人聽去受罰的還不是小主。你也省些心別一味地爭強好勝,頭腦一熱難免讓人揪住錯處,好處置了你。”
“你別站在那裏說我,你又是哪門子的小主,也對我說三道四。我的不是自然有小主罵我又與你何幹!成日裏裝成低眉順眼的樣子唬得小主往日的心高氣傲全沒了,倒一味縮起脖子當起了長命太歲。我從前倒是小看了你,你這般長遠的心思隻怕日後還有很多用武之地呢!”琥珀被琉璃這般搶白,臉色早已變得鐵青,隻是在我麵前不好發作,生生地逼出眼淚來。墜兒和環兒見琉璃這樣放肆更是不敢輕舉妄動,隻是瞪著兩雙圓圓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站著。
我一聲“滾出去”叫她們幾個都愣了,我從來未曾對她們說過重話,也沒有真正的把她們當成可以隨意支使的奴婢,可是,事到如今,都叫我不省心,我煩,不想再見任何人。琉璃聽見說“滾”,早就流著淚跑了出去,我亦沒叫人去追,現下,我什麽都顧不得。琥珀在耳邊勸慰了幾句,也領著環兒和墜兒退了下去,臨走,我還是不放心,便叫琥珀去盯著琉璃,別讓她作出什麽傻事。我閉眼躺下,好累,好累。
這日約好阿潤去倩雪宮中下棋,因有阿潤在,我和倩雪絕口不提賢妃之事。隻是之前我曾問過這次為何沒同她一起商量,她也隻是疑惑地搖頭,看了我許久,才說道:“賢妃已將你我視為一黨,不管是誰出麵賢妃都是要修理的。不管是因你修理我,還是因我修理你,對你我二人皆險,皇上,是在保全你,也是在保全自己。”
阿潤是坐不住的,便坐在一旁和倩雪的陪嫁拜月一起摸骨牌。“皇帝哥哥總是陪著賢妃,不常到寧乾宮來找儷姐姐,連我也見不到了。”拜月和阿潤年紀差不多,玩的熟了膽子大了也變得隨意了,接口道:“皇上不來小主便去嘛。”倩雪聽了,也打趣道:“拜月這丫頭平日裏總有錯處,可這話說得很對。”
阿潤臉皮薄,經不起玩笑,早就紅了臉,上前就將棋毀成一團。我忙攔住笑道:“阿潤可不是惱羞成怒了,怎麽這樣經不起玩笑。”話音未落,卻見小太監小冬子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小主不好了!”
“慌慌張張成什麽樣子,平日裏教給你的規矩都忘了嗎?你隻說到底出了什麽事。”“皇上暈倒了。”我一聽慌忙站起來就要往外衝,好歹是叫倩雪硬生生拉住了,我知道自己失儀,忙站定看著跪在地上的小冬子。阿潤站在那裏也呆不住,便問道:“皇上好端端地怎麽會暈過去?”
“是宮外傳來的消息,賢妃娘娘回宮的路上,馬受了驚發了狂,車夫一時收服不了倒被甩了出去慘死在大街上。馬兒沒了韁繩隻一味瘋跑,顛得厲害,賢妃娘娘……娘娘她小產了!”
我疾步走在長長的宮街,心裏想的卻不是賢妃的孩子保沒保住,而是天諾的暈倒,是因為抱痛西河的悲痛欲絕,還是隻是為遮人耳目的戲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