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鼓瑟

遊了半晌浮出水麵,明月已漸漸西斜。湖麵上浮了一層楓葉,紅、橙、黃交織成一片。在月下如同一尺熠熠生輝的多彩錦綢。山風輕柔地拂過楓樹梢,枝梢上楓葉洋洋灑灑隨著山風四下飄蕩。

倏爾,一支清冷舒暢的曲子從我來時的那一頭湖畔傳來。

我尋了一塊浸在水中的大石頭靠著,遠處悠揚的曲子配著楓樹窸窸窣窣的輕響。

銀色月光籠著整個明月湖,湖上清波更顯泠泠更顯明月湖景色絕俗靈氣充盈。美得令人覺得不似人間。

伸手接過一片飄落的楓葉,方覺得今夜子弗帶來的那一絲煩躁已隨著山風不知消散在何處。耳邊隻有縹緲的琴聲。

細細聆聽更覺此曲妙趣橫生。半夜三更的也不知是個什麽樣的怪人跑到山裏來彈琴。想及此,方覺自己有些大意。收斂心神上了岸,分外留心地朝走去。

輕揮衣袖除去身上的水,一身幹爽。踩著落葉走了一段,遠遠看見一個人影正坐在我方才棲身的楓樹底下洋洋灑灑地鼓瑟。瑟的花紋很熟悉,隻消一眼便認出那是師傅送我的那張錦瑟。

雖他充分地體現了我這張錦瑟的價值,可我卻仍舊有些不可避免地惱怒。作為主人的我對它還是十分地有占有欲的。

我在距那個人影兩丈的地方停下來。看身影應該是個身形絕妙的男子。我對著背影使勁咳了幾聲。

琴聲戛然而止,我突然覺得十分地罪惡。這樣拙劣地破壞別人月下鼓瑟的雅興實在是太沒眼色了。即便我是那瑟的主人我也有些忒不識趣。

若錦瑟會說話顯然是會倒戈的,我的瑟更願意跟眼前這個人心意相通,共譜神曲。

越想到後來越離譜,等想到我的瑟變成個女子,跟那鼓瑟的男子譜出一段什麽曠世絕戀,頓覺毛骨悚然。打了個哆嗦回過神。

那人影已經站起身,抱著我的瑟站在我前麵。

逆著月光看去他的身形果真像我想的一般絕妙。五官因為逆著光看得不全,隱隱綽綽的隻看見下巴的弧度,溫柔而細膩。一身白衣在月下顯出一身天成的貴氣。

“彈夠了就把瑟還給我。”我脫口而出,說話的口氣活像個討債的地痞。

“這瑟是我在這楓樹下撿到。荒山野嶺的無主之物姑娘也要昧了去?”他利落地反唇相譏。

“誰說是無主之物,這張瑟的底板上有斫琴人的落款,不信的話你可以問問看。”

“請教姑娘芳名。”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花錦。”

他將瑟翻轉過來,月光映照在底板上,上麵刻了淺淺的幾個字。是斫琴的年月,年月下麵刻了‘景青’兩個大字。

“斫琴人叫‘景青’方才姑娘說自己叫做花錦。姑娘即便是要昧了這張瑟也得把謊說圓了。”

“誰說我說謊的!這琴是我師傅贈我的。”

“那你師父就是景青嘍?”

“我師傅不叫什麽景青。”

“那姑娘怎的就能說這琴是你的?”

“哈!原來方才你跟我叨叨了那麽多就是引我跳坑的,卑鄙!

真是卑鄙!你怎麽就能忍著不明搶呢!”

“哦?我記得說要對落款的人好像是你吧!怎麽就成了我挖坑引你上當了?再言之,這是我自己的瑟,我為什麽要明搶?”

我心頭咯噔一聲,他的瑟?我知道這張瑟不是師傅斫製的。是從一個毛賊手裏頭轉手得來的。難不成今日我這般不走運,稀裏糊塗地碰上苦主了?

“你……你以為你幾句片麵之詞我就信了你。把瑟還給我!還給我!”

“我在這瑟的琴腹內藏了三顆明珠。”說完伸手探進琴腹摸了三顆黃豆大的珠子,“我斫這張瑟的時候斷了一串瓔珞。這三顆珠子是後來在地上尋回來的,斷掉的瓔珞已經串好。我隻得順手將這三顆珠子藏在琴腹內。後來被個毛賊盜走。不想今日還能再遇上。”

他隨意解釋了一通,將瑟遞到我麵前示意我伸手接過。

我將瑟抱在臂彎裏頭,麵帶不解地問:“你不要它了?”

他道:“難得碰上月明風清的好景致,你就彈首曲子來助助興。若彈得好這瑟就送給你了。”

“好啊!公平起見若彈得不好就將瑟還給你。”我跑上前拉住他的手跑到方才他坐下鼓瑟的地方,拉著他的手兩人對坐。

兩兩相視,他才發現今夜偶遇的少女有一張皎若明月的臉龐。一對寶石似的眼睛很大,水波瀲灩流轉在月色下。精致的五官在月下發出瑩潤的光澤。

我原以為這輩子再不會遇到比子弗更好看的男子。眼前這個叫做景青的人偏生就比子弗更好看。即便他的臉頰被披散下來的頭發擋住隻露出一雙眼睛,可他露出來的雙眼卻猶如最上等的墨玉,沉靜溫存。其他的五官雖朦朧卻有著最優美的線條。

這!是我見過長得最柔情的男子……

我突然想起許多年前被子弗養在大水缸裏頭,我在水底仰視子弗的時候子弗也有這樣溫柔沉靜的眼神。就跟景青此刻的眼神一模一樣。

我深深地做了個吐納,專心地鼓瑟。這樣的月色很合適彈《璞月歌》。方才他彈的是《廣寒皓雪》。這時候彈《璞月歌》想來還是很相宜的。

一曲終了,自覺比平時要好上一籌。鬆鬆地呼出一口氣。對著景青得意地說了聲:“我彈得不錯吧!”

景青淡笑著吐出幾個字:“差強人意,需勤加練習。”

我伸了個懶腰抱著瑟站起來:“的確差強人意,好在沒有太丟人。我彈得的確不好。這瑟既是你的舊物就還給你吧!”

他輕輕地問:“哦?你舍得將這麽好的一張瑟還我?”

垂在他腰際的發絲隨風微斜,纏繞在眉眼之間。

倏爾,他站起身麵對明月湖側著身站在我跟前。一頭長發更加放肆地在風中前後擺蕩。

我將手中的瑟放在楓樹下,站直了身子道:“這是張好琴,配我著實可惜了。”

原先不知道他就是斫琴的人,想著這人要是想賴走我的瑟就先將他胖揍頓,再扔到湖裏去讓他清醒清醒。自己再帶著瑟駕雲回去。也嚐嚐做惡霸的滋味。

現下知道眼前這人是斫琴人,這張瑟又

是賊贓。我豈還有不歸還的道理。硬霸著雖也能說得過去,可到底我這幾年在皇宮中沒養成將他人之物據為己有的惡習。

說到底我隻是條和善的錦鯉妖並不是凶惡的鱷魚精,天性中就沒有惡霸因子。唉……本性如此真不知是福是禍。

我一邊走一邊做仰天長嘯狀。在黑漆漆的楓樹林裏轉了幾個彎便召雲回宮。

子弗如我所料並沒在自己的正殿休息,想來是留宿趙良媛那兒了。回房躺在榻上翻來覆去實在睡不著,便出來坐在屋頂上吹風。

不遠處的偏殿趙良媛的寢殿外的屋簷下還點一長排的大燈籠。寢殿的軒窗透過窗紙朦朦地映出一層薄薄的橙黃暖光。較之屋頂上的冷寂寒涼,那殿內定然溫暖入春、旖旎纏綿。

即便是坐在夜風嗖嗖的屋頂上,我仍舊能感覺得到那偏殿的暖氣。暖的像是要融化人的心,想著想著憑空就讓我的眼眶生出酸意,喉嚨像是吞了一塊火炭一般的難受。

我討厭趙良媛,覺得她比何秀雲更加可惡。在子弗麵前她永遠都像隻最溫順的兔子,背地裏對東宮的所有女子卻是一副恨不得能一一咬死的凶狠模樣。

其實以前我也曾這樣討厭過很多女子:討厭過何秀雲對子弗展現的嫵媚;周良娣對子弗流露的體貼。

很長一段時日我都不明白是何故。後來也不知怎麽的就明白自己是對子弗產生了男女之情。

至於這男女之情因何而生,何時而生我卻是一腦子的糨糊,完全弄不明白。

看著那處暖光,心越發地澀重。學著東宮所有失寵的女子一般迎著秋風伏在冰涼屋瓦上,堅硬的琉璃瓦硌在骨頭上帶著一絲生疼。生生地逼出盈在眼眶中的淚水。

涼風雖有信,秋月雖無邊。迎風賞月的若隻有自己一個人,未免有些悲慘。好在子弗沒有深更半夜擁著他的愛妾出來吹風透氣。不然今夜定然更加難受。

涼風裏滾一遭,流了幾滴淚也就不覺心口滯澀幽怨。到底我是個妖怪,子弗與我有救命之恩。人妖殊途這麽簡單的天理我還是懂的。

這番心意隻要清風知、明月知、花錦知即可。無需擾人心池。尤其!是子弗的心……

近一個月,子弗越發地忙碌。據說是要犒賞三軍。成日裏忙忙碌碌地在各處進出。

我則悶在師傅那裏一連兩個月,跟著師傅學斫瑟。原想自己斫一張,幾次動手下來毀了不少上好木料。

最終還是師傅替我斫製了一張,彈著雖還算順手卻仍舊沒有以前那張好。

有了瑟,我又回到原先混跡牆垣屋頂,聽人牆根躲著人爭執的日子。

可惜時節已近寒冬,菊花都開得越發頹敗。這個節氣又離梅花花期還早。禦花園中不可避免地呈現出凋敝蕭條。除了幾顆長青樹越發挺拔蒼翠實在無甚景致。鬧得那幾個常常惹是生非的宮妃都懶怠出門。

平日裏各處聽牆角的好地方也都再難搜羅到什麽有趣的秘聞。

東宮裏所有勾心鬥角的把戲像是蛇兒們躲在洞窟中冬眠一般不見蹤影。甚少有什麽好戲開鑼,時間漫長得難以打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