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_68.死,那麽近;生,也不遠
沈若塵身形不穩的向後退了一步,瞪大眼睛看著淩靖熙,問道:“你說什麽?”
聽他的意思,難道是知道這次沈家究竟是如何入獄的?
淩靖熙坐正了身子,聲音沉緩的答道:“我派人查過那個叫月如的女人,她是皖南縣城人,你,應該知道她是誰了吧?”
沈若塵一怔,皖南縣城,她太熟悉了。
在沈家二老爺舉家投奔大老爺之前,她和父母兄長就住在那裏。
這一切,原本就是設好的局,隻等著沈家一步一步的走向他們的陷阱裏。
沈若塵突然想明白了什麽一般,她靜靜的看著淩靖熙,壓抑著什麽似的,有些艱澀的,輕聲問道:“你,早就知道了?”
她在質問他,是不是眼睜睜的看著沈家一點點“自取滅亡”?
淩靖熙挑著斜長的鳳眼,眉心微蹙的盯著她答道:“我是知道,可我改變不了什麽。”
那一瞬間,沈若塵突然對這整個淩家,這個相公,感到一種徹底的無力和心灰意冷。
一日夫妻百日恩啊,他即使不願意出手相救,難道連善意的提醒都如此吝嗇嗎?
就算是競爭對手,有必要置對方於死地嗎?
虧她還天真的以為,他對自己是有一點點在意的。原來,都隻是自己的一廂情願罷了。
漸漸的,她的表情,也由一開始的無助和幽怨,變成了淡漠。
她盈盈一福,連聲音也是疏離的:“請相公準我一事。這幾日,我要出府,可否幫我和娘說一說?”
淩靖熙一聽,便知她是想要拋頭露麵,為沈家奔走了。可是,這必定是徒勞無功的啊……她怎麽還搞不清楚狀況?
他斬釘截鐵的答道:“不行。”他站起身,握住沈若塵纖細的手,放緩了語氣,輕聲勸道:“沈家此次的罪行不輕,你一弱質女子,一無富國之財,二無通天之權,又如何能為他們脫罪?更何況,沈家對你……”
他沒有說下去,因為她肯定聽得懂。他已經耐下性子,為她分析著其中的利弊了,隻是怕她冒然行動的話,可能會惹出事。
沈若塵沒有掙脫他溫熱的大手,隻抬起如水的眸子,平靜的打量著他。
那目光,像是在看陌生人一樣。
沈家即使對自己再不好,那也是血脈相連的親人。更何況,她的生身父母也牽連在其中,他居然讓自己袖手旁觀?
沈家雖然有些利欲熏心,卻永遠比不上鐵石心腸的淩家可怕。
淩靖熙看著她淡漠的眼神,心裏也是倒海翻江般的難受,他皺了皺眉,沉聲道:“別這樣看著我。”
沈若塵從善如流的低下頭去,緩緩的抽出了自己的手,沒有說話。
自從來到淩家,即便自己裝作唯唯諾諾的樣子,即便是淩府女眷三番四次的為難自己,她都沒有像今天這樣,如此低聲下氣的向淩靖熙請求過什麽。
就算她從小到大習慣了眾人的白眼和嗬斥,她也有她的驕傲和自持。
更何況,這也是沈家的尊嚴。
她暗暗的下定決心,這一次,挽救沈家,她義無反顧。
反正,隻要是她決定的事情,沒有人能阻攔的了。
淩靖熙目不轉睛的盯了她半晌,見她沒有話要說,便知道她是鐵了心了。他心頭又是一陣無名火起,道:“你不用白費心思,沒有我的允許,看他們誰敢放你出府。”
說罷,他長袖一揮,大步離去。
連櫻兒和玉兒都能看的出來,他的腳步,比起以往的沉穩,有了幾分倉促,像是逃離著什麽。
沈若塵腿上一軟,癱坐在圓凳上。
淩靖熙,你這樣做,就不怕我會恨你?
沈若塵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再緩緩的吐出,胸口的憋悶仿佛才好了些。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看來,要想辦法擺脫淩家的束縛,才能放開手腳搭救沈家眾人。
嗬,想來也真是諷刺,自己嫁入淩家以求擺脫沈家,而今又要為救沈家而擺脫淩家,天下之大,真真是沒有安身立命之所了。
不過,此時不是傷春悲秋的時候,沈若塵很快整理好了煩亂的心緒,喚道:“櫻兒!”
櫻兒應聲而入,回道:“小姐?”
“去找個大夫來。”沈若塵慧黠的眼珠一轉,吩咐道。
淩靖熙回到自己的書房後,隨便翻開賬本,想把心頭的那種莫名的煩躁壓下去。眼中密密麻麻的文字,到了腦海中,卻映成了沈若塵那看陌生人一樣的眸光。
籲出一口氣,將手中的賬本重重一合,他抬手揉了揉眉心。
四皇子這次出行,本就是帶著掃除異己的目的來的。這次皇陵的事,恰好是最合適的借口,連皇上都不會再偏袒那些參與其中的官員。
皇上向來寵愛四皇子,可五皇子野心勃勃,處心積慮的結黨營私,是四皇子有力的競爭對手。戶部尚書是五皇子的人,沈家又與戶部尚書交往甚密,四皇子自然是要拿沈家開刀。
這,早就不是什麽和盜墓賊勾結,或者材料選擇不周全的事了。
事情的複雜程度,已經不是沈若塵或是他可以掌控的。
即使是他去求曲遊對沈家從輕發落,
也隻能勉強免去了沈家眾人在牢內的刑罰而已。至於生死,隻怕難測了。
石廉拿著錢莊的新帳走進淩靖熙書房時,發現他正閉著鳳眸,眉頭緊鎖的坐在那裏。
他還從來沒有見過無堅不摧的大少爺這樣過。
石廉試探性的,輕聲喚道:“大少爺?”
淩靖熙連眼皮都沒有動一下,隻是嚴肅又認真的問道:“石掌櫃,若有一件事,你明知努力也不會有想要的結果,可是這件事非同小可,你會怎麽辦?”
石廉仔細想了想,躬下身恭敬的答道:“我以為,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放手一搏。”
淩靖熙鳳眸一睜,追問道:“即使付出遠遠多於回報也在所不惜?”
這顯然是不符合一個成功商人的公式。
石廉微微一笑,以一個長者的姿態答道:“大少爺,有很多東西,並不是以多少來衡量值得與不值得的。”
淩靖熙茅塞頓開的站起身,走到府門口,躍上馬車,對馭夫吩咐道:“去府衙。”
坐在車裏的一刹那,他心裏像是卸下了一個重擔。也不知為什麽,他就是不能忍受在那個小女人心裏,自己是個冷血無情的人。
溫遠縣府衙的大牢裏,不停的傳來一聲聲嘶啞的,軟綿無力的:“冤枉啊,冤枉啊……”
向深處走去時,會不時的有渴望自由的髒乎乎的手臂伸出牢門外,試圖抓住些什麽。
一個滿麵春風的中年男人得意洋洋的眯著眉眼,由獄卒領著,向大牢的深處走去。
他的身後,跟著一個穿著豔紅色綢衣的女人。
那女人的眼睛很美,眸光流轉間,如星如辰,隻是嘴角那冷冽的笑容,讓人打從心底裏毛骨悚然。
一扇鐵門“吱呀”一聲打了開來。
中年男人揮了揮手,獄卒便退下了,還順手關上了鐵門。
這樣,外麵是聽不見裏麵的人說什麽的。
沈家人被分別關在了男牢和女牢,中間有一堵石牆相隔,互相也不能見到彼此。
此時,中年男人身處女牢,而那紅衣女人去了男牢。
沈家女眷中,年紀小的幾個小姐,還有幾個沒經過風浪的妾室,正嚶嚶哭泣著。剩下的便萎靡不振的坐在一角,或閉目養神,或神色黯淡無光。
聽到牢門打開的響聲,眾女齊齊向門口望去。
是範知府。
沈思越悄悄從地上蹭了兩把土,胡亂的抹到臉上。不知為什麽,她總覺得,這範知府的眼神,並不懷好意。
大夫人睜開緊閉的雙眼,冷冷的瞥了範知府一眼,揚聲問道:“範大人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見教?”
縱然身處困境,她的腔調,仍然帶著一種大家族當家主母的風範,雍容傲然。
範知府無謂的笑了笑,看著大夫人保養的猶如二十幾歲年輕人的肌膚,避重就輕道:“沈夫人別來無恙?”
大夫人冷哼了一聲,慢悠悠的答道:“有恙無恙,還不都是大人您掌握的嗎?”
範知府哈哈一笑,剛要開口,三夫人卻沉不住氣了,她掙紮著向前匍匐了幾步,求道:“範大人,便看在以往的交情上,替我們沈家求求情吧!不管怎麽說,我們與大人也算是半個親家呢!”
她向來是這樣的,有福可同享,有禍可不願一起擔。她想不明白,都身陷囹圄了,大嫂還在死磕什麽,難道要把全家都逼上絕路嗎?
三夫人本就生的如花似玉,雖然受了幾天牢獄之苦,臉蛋兒顯得有些憔悴,但那玲瓏的曲線,仍然在她跪拜時若隱若現。
四夫人本是個官家小姐,從小的教養在那兒,輕易是不會低頭的,所以看到三夫人那種貪生怕死的醜態,心中不由的有些輕鄙。
伊冉靜靜的蜷縮在角落裏,此時,她隻擔心,二老爺離開了她的照顧,萬一病情加劇,可如何是好。
範知府隨意的打量了一下牢中梨花帶雨的妾室,還有待字閨中的小姐們,雖發絲淩亂,衣物不潔,卻無一不是閉月羞花的,不知不覺中,他嘴角的笑意又展開了一些。
他從袖中掏出一張供認狀,麵露難色道:“不是本府不肯幫忙,沈府的下人已全部畫了押,這人證物證俱在,本府不好翻案啊!”
哭泣中的妾侍都噤了聲,抬頭望著那張白字黑字清清楚楚的紙。
四夫人是懂這其中的道道的,她不卑不亢的詢問道:“敢問大人,我們府中那些下人,你如何處理?”
“那些下人既然供認不諱,本府自是把沒有涉案的全部放回家去了。”範知府說的理所當然。
四夫人冷冷一笑,感歎道:“主仆之情,當然比不得生身自由了。”
這話說的很明白,用放他們出去為誘餌,隻要供認主子和盜墓賊勾結屬實,相信沒有誰會猶豫。
選材用料不當,隻是小事;可勾結盜墓者,褻瀆皇陵,可是大罪。這是在往絕路上逼沈家。
沈家已經被抄了家,成了一無所有的窮光蛋,這一下,可是連性命都難保了。
範知府也不在意她們逞一時的口舌之快,隻是輕描淡寫的說道:“本府並非不念舊情的惡人,有一法,可保諸位夫人小姐們無虞。”
見所有人
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範知府得意的笑了笑,說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既然沈家注定難保,唯一的辦法,就是不做沈家人。”
沈家的女人都精明得很,範知府剛說了這一句,除了幾個未經人事的小姐們,基本上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範大人請回吧。”大夫人率先打斷了他,“獄中濕潮,實不應髒了大人您的腳。”
這話是反諷,嫌他的所作所為太肮髒,她們不屑同流合汙。大夫人已經是直接下逐客令了。
範知府沒有達到目的怎麽會善罷甘休,他不動聲色的笑笑,說道:“沈夫人又何必固執?沈家不可能東山再起了,你們與其丟了性命,何不隨我去見五皇子?那裏的幕僚各個是前途無量,難道不比委身個有銅臭味兒的商人強些?”
頓了頓,他不等大夫人反駁,煽動道:“大夫人即便是不願,怎知這些夫人小姐們便不願?難不成,這些正值豆蔻年華的女孩,也都一心求死嗎?”
大夫人一噎,這確實是她所擔心的。她之所以不想讓範知府說下去,主要是怕他的話會動搖了這些年輕人。
並不出她所料,有幾個女人,似乎已經看到了希望,她們望著範知府的眼睛中,有了些晦暗不明的光芒。隻不過,有幾位夫人坐鎮,她們不敢表現的太過明顯罷了。
就連三夫人,也不像平時那樣信口開河了,她仍然匍匐在那裏,靜靜的聽著每一個字。
四夫人是見多識廣的,她可知道,這事情表麵上聽起來光鮮亮麗,可是,她們隻不過是被範知府用來升官發財,或是攀附權貴的工具,若是哪天那些高官們玩膩了,就會把她們一腳踢開,或是轉手送給別人,到時,隻怕連清清白白的死都不行。
她瞥了範知府一眼,一針見血的點破他的用心:“範大人打的好算盤,隻不過,找錯人了。這種女人你到花街柳巷一找一大把,何苦在我們這裏費口舌?”
大夫人和四夫人相視而笑,顯然,四夫人所言正合她意。
那些原本動了心的,都不禁一凜。花街柳巷的女人,不是指……青樓女子?
範知府倒沒有太在意她的冷嘲熱諷,隻是揚聲喊道:“來人!”
一個獄卒打開了鐵門。“大人。”
一陣淒厲的慘叫聲傳來,那聲音不難認出來,正是沈家大老爺!
眾女的臉色一下變得慘白。便是一向鎮定的大夫人,也不由緊緊握住了拳頭。
範知府讓獄卒打開了牢門,淡淡說道:“曲大人對刑具甚有研究,據說,曾有個號稱生啖人肉的江洋大盜落在了他手裏,為了讓他招供,曲大人就把這江洋大盜脫光了綁在懸崖邊,脖子上掛著一塊腐肉。每次有禿鷹來取肉,都會順勢啄掉這犯人一塊肉,曲大人還不會讓他輕易死了,每天喂他飯吃,讓他活生生的感受那種骨肉分離的痛楚……”
聽到這裏,幾個膽子小的女人不由得尖叫了出來。
範知府轉頭看了看外麵,聳肩說道:“就快到這邊來了。眾位夫人小姐,若願意跟我走的,就走出牢門,若是再慢些,本府亦無能為力了。”
攻心為上。沈家女眷哪裏還留得住那麽多理智。
咬了咬牙,幾個沒有子女的妾室向大夫人最後一福,說了句:“夫人,人各有誌。”便立刻走了出去。
她們最是沒有負擔,自然也就更看重性命一些。
接著,那些有主意的庶女,拉著膽小怕事的母親一起走了出去。
反正對她們來說,與其等著家族找一個小本生意人,或是去大戶人家做妾,倒不如到外麵闖一闖,說不定能成為哪個高官的寵妾,也好風光風光。
女兒年齡尚小的妾室,當然也不甘於死在這裏,帶著女兒便走了出去。
驚魂未定的三夫人和沈漣茜交換了一下眼色,三夫人緊緊咬著唇瓣,附到女兒耳邊說道:“茜兒,你走吧。娘終是沈家人,若是走了,會連累你和你父親抬不起頭的。但你,要活下去。”
三夫人雖然沒有太多城府和才能,卻也是知事的。她與那些妾室不一樣,她是明媒正娶的三夫人,若是離開了沈家,隻能受到眾人唾棄。她能做的,隻有保住女兒而已。她握住沈漣茜的手臂,深深的望了女兒一眼,把仍怔愣著的沈漣茜推了出去。
大夫人和四夫人對視了一眼,那意思,感覺像是三夫人把女兒推進了火坑一樣。
轉眼間,剩下的隻有那些老實的、有兒子的妾侍,幾位夫人、伊冉、幾位有才華或有勇氣的小姐,和薑穎。
這時,一個獄卒跑了過來,在範知府耳邊嘀咕了幾句。
範知府蹙了蹙眉,吩咐道:“把這幾個夫人小姐安置了,把牢門鎖上。”
他轉身時,朝著角落裏,臉上帶著泥灰的沈思越淡淡瞥了一眼,發出一聲輕不可聞的歎息。
也不知是惋惜還是什麽。
當一切終於安靜下來,一直保持沉默的薑穎,撫著自己的小腹,臉上說不出是悵惘,還是迷茫。
沈思越看著身旁的薑穎,輕聲問道:“大嫂還沒有告訴大哥吧?”
薑穎點了點頭,苦笑了一下:“也不知道這輩子還來不來得及。”
沈思越沒有再說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