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六十九章:徐妃半麵妝

再壞的田地並非是我失子,而是之後所發生的事情。

而意料之中的風波也遽然興起,變得一發不可收拾。我自己沉迷在失卻孩子的痛楚裏,也不多加理會,但是卻礙了旁人的眼。

真正地失寵源於九月下旬,那時早已經是我抱恙多時的時候。而玄真也因為傷痛不來看我,我也不去輕易招惹理會他。

卻不想,這一日他穿著赭紫色的常服來瞧我,我雖然有些寬慰,但到底在心裏還是怨懟他的。

我的孩子,不可以死得不明不白。

皇後和年念芊都有份,我自然不會輕易放過。而玄真,他……

我閉門不見,而青鳶卻勸我應當原諒玄真,畢竟他身為帝王,也有身不由己的時候。

我自然是明白的,隻是往往同一個錯誤,你能夠勸得了別人,卻勸不了自己,事到臨頭時,才發現自己已然自亂陣腳,不計分寸。

青鳶聽完後隻是默然,而我也不想要讓她多想。隻是有些傷痛地說道同她:“我不可能輕易原諒一個傷害我的人,不管是什麽理由。”

她靜默片刻道:“如果是這樣,那麽娘娘更應該振作起來,給敵人沉重一擊,而不是此刻在這裏意誌消沉。皇上在外頭,娘娘便真的不見?”

我搖頭:“我剛剛失了孩子,難不成就能夠塗脂抹粉巧笑嫣然地去迎合他麽?”

青鳶說道:“並非是這樣,娘娘根基還尚未穩固,不應該意氣用事。”

我垂首,忽而想起了一個典故,於是說道:“既是如此,為我梳妝罷。”

青鳶一時不解,原是不想我會這樣快改變主意的。想過來了於是也笑了笑,但是卻因為我後一句話而倏然變了臉色,原本明豔的笑容僵在臉上,像一朵被霜打雨淋過後的鳶尾花,隻留著昔時繁華的模樣。

“給我上半麵妝。”我平淡至極的語氣和口吻卻容不得拒絕,也容不得她不遵守。她的臉色有些發白,卻不得不為我上妝。

她的手有些顫顫,為我敷好了鉛粉之後跪下來說道:“奴婢鬥膽希望娘娘不要意氣用事而不計後果,娘娘在宮中的地位與威望全部都係於皇上的寵愛,娘娘如今是在拒寵啊。”

我扶她起來,轉眼看著鏡中麵色愈加蒼白的自己,冷笑一聲:“這樣的寵愛要建立在我失子的痛苦而我卻又不得不對著那人哭笑獻媚之上,當真是一場笑話。而我不屑如此!”

我見她不忍我如此行為,便讓她下去,我一人梳妝。

半麵妝漸成,我望著鏡中的自己,忽而覺得心酸。

半麵妝始於梁元帝蕭繹的徐妃,隻不過她創此妝為的是諷刺蕭繹的獨眼,而我卻是為了失卻君心。當真是好物什,妙用頗多。

當年的徐妃嫁給蕭繹時沒有容貌和姿質,梁元帝對她淡薄。蕭繹也是許久才會進一次她的閨房。徐妃嫁給蕭繹並沒有情愛,而又被蕭繹如此對待,因此內心憤懣怨懟,借著梁元帝一隻眼睛看不見作半麵妝以譏諷他。

而每當她知道蕭繹要來時,必然妝成一種用沒有頭發遮掩半邊麵孔的妝飾,叫做“半麵妝”來與他相見。蕭繹自尊心極強,每次見到這種裝扮

必然大怒而出。

徐妃又嗜好喝酒,常常沉醉酩酊,蕭繹去她的房間必定會被吐中。而且徐妃空閨寂寞,還與荊州後堂瑤光寺李智遠道人私通。又很妒忌,見到蕭繹不寵幸的妾侍嬪禦,便與之交杯接坐。感到某女有妊娠身孕之時,即刻親手加以刀刃加害。蕭繹的隨從暨季江有姿質與容貌,徐妃又與之有私情。季江每次都歎息說:“柘直的狗雖已老,猶然能夠打獵;蘇溧陽的馬雖老邁猶然雄駿;徐娘雖老猶尚多情。”當時有叫賀徽的很美貌,徐妃邀請他到普賢尼寺,書寫詩句於白角枕上互相贈答。

而後貞惠世子方諸的母親王氏受到寵幸,不久死去,蕭繹將罪責全都歸咎於徐妃,等到徐妃兒子方等死去,更加嫉恨她。太清三年,梁元帝於是逼迫徐妃自殺,徐妃知道不能幸免,於是跳井而亡。蕭繹將屍身歸還徐家,稱為休妻。

我不知道蕭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但是我知曉他是一個帝王。他沒有情愛的,而徐妃這樣一個女子,卻又太過渴望情愛,而兩個人是這樣殊途的人如何能夠白首到老呢?

正如我同玄真一樣,我與他最美好的時光,也許都已經消磨幹淨了。

也許正是因為同病相憐,我竟是有些可憐徐妃的。她生前得不到丈夫的尊重與疼愛,死後還要被人所詬病,被丈夫休去。

向來不喜歡蕭繹的《蕩婦秋思賦》,他寫得太過淺顯膚淺,顯得格外無病呻吟。

幼時我曾一讀,至今所記不過數言:“蕩子之別十年,倡婦之居自憐。登樓一望,惟見遠樹含煙;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幾千?天與水兮相逼,山與雲兮共色。山則蒼蒼入漢,水則涓涓不測。誰複堪見鳥飛,悲鳴隻翼?秋何月而不清,月何秋而不明。況乃倡樓蕩婦,對此傷情。

於時露萎庭蕙,霜封階砌;坐視帶長,轉看腰細。重以秋水文波,秋雲似羅。日黯黯而將暮,風瀟瀟而渡河。妾怨回文之錦,君悲出塞之歌。相思相望,路遠如何?鬢飄蓬而漸亂,心懷愁而轉歎。愁索翠眉斂,啼多紅粉漫。已矣哉!秋風起兮秋葉飛,春花落兮春日暉。春日遲遲猶可至,客子行行終不歸。”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無病呻吟,還是為了嘲諷死去的徐妃,隻知道這樣一個帝王的涼薄之情大在,令人心寒雪冷。

李義山也曾有詩詠吟徐妃之事:“地險悠悠天險長,金陵王氣應瑤光。休誇此地分天下,隻得徐妃半麵妝。”後世人都不及李義山之言有憑有據,有理有情。

徐妃這個女子雖不得丈夫疼愛,但卻能在宮裏我行我素,未免不是個例外的。我很是佩服她的與眾不同,但卻也是不敢苟同,也許終有一日我也會被無聊至極的宮中生活所迫,無可奈何地成為這樣一個極端犀利的女子罷。

但我希望,並不會有這一日。

可是,這一日來得這樣快,此時此刻的我,正是如此。因為絕望,而變得決絕極端,也變得冷漠失望。

我站起身來,卻覺得無力,我當真是不想要再鬥下去的了。

好累,從未有過的累。

我親自出去迎接了玄真,而玄真看到我的樣子並沒有如我意想之中那樣厭惡,他隻是微微皺

了眉頭,然後說道:“你這是在做什麽?”

我朝著他展顏一笑:“臣妾失德,不宜麵見聖上。”

“那麽,你如今又是在做什麽?”他再問,頗有幾分淡漠。

我道:“皇上是不是喜歡臣妾的美貌?”

他如實點點頭。

而後換來的,是我的譏諷:“臣妾如今所做的,不過是以半麵成全自己的失子之心,為我的孩子守孝;而再以半麵容光來迎合皇上盛情。不過如此而已,皇上認為如何?豈非是兩全其美,各得其所?”

他的赭紫色常服有些黯淡的光澤,晃得我眼前一片黑蒙蒙的。隻聽得他的聲音清越道:“你真是如此想?”

我點頭,卻是沉默不語。

“你以為朕是梁元帝蕭繹,而你是徐妃?”他問出的話我竟是不明白,因此也回答不了他的問題。

隻聽他越發氣惱地說道:“你以為朕同蕭繹一般涼薄,而你卻同徐妃一般極端是麽?如今你這樣子,正是這個意思,是不是?”

我輕聲說道:“我不敢乞求皇上的感情,皇上是天子,並非是臣妾一個人的夫君。而臣妾此時也沒了從前那般的心性,也不願意再投身於後宮爭鬥中了。臣妾的孩子死在其道,難不成臣妾還能夠坐視不管麽?”

“你還是在怪朕,是不是?”他看著我的眼神帶著幾分心疼神色,語氣微帶溫柔,“你可知朕為天子,卻難得有自己做主的時候?嫣然,你知不知道,朕為天子,卻不能夠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不能夠愛自己想要愛的人。向來母後教導朕要喜怒不形於色,朕也習慣了如此,漸漸地,也便學不會求了。如今好容易得了一個你,你卻誤會朕,你置朕於何地?嫣然,你到底想要置朕於何地?”

我從來就不知道玄真的心意,也從來就不明白玄真,可是我此刻卻真真切切著著實實地為他也為自己心疼了。

我不知道要和他說什麽,但是天子問話我不得不答,因此我黯然道:“我從來就不知道,你也從來都沒有真正和我說過。你知不知道,我想要的,不是什麽虛妄的身份地位,而隻是平平淡淡的生活,足夠我安穩度日,這樣便好了,僅此而已。”

他神色有些一凜,說道:“天家富貴,卻從來不由自己做主。你知道麽,你最想要的,何嚐不是我想要的?而這些平平淡淡安安穩穩的日子本就不是你我可以輕易得到的。”

我淡然:“因此我此時怯懦,想要退卻了。從前徐妃自創半麵妝是為了諷喻蕭繹,而我此刻作半麵妝,隻為失卻君心。”

他聽聞,初時是一怔,而後說道:“好!好!朕如你所願!”

話盡,甩袖而去。

我看著他遠離的身影,忽而發現自己真的沒辦法再繼續了。

我什麽都沒有了。

沒有無塵,沒有妹妹,沒有父親,沒有孩子,沒有家人,也沒有了玄真……

真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徐妃的結局,也未嚐不會是我的啊,畢竟,我同徐妃也總是有些相似之處的。

半麵妝,半麵妝。

終究還是到了今日這般,心死成灰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