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六十八章:錦瑟

“佳成苑並非是我同侯爺佳偶天成的地方,自然也是不屬於我管轄範圍,到底是我僭越,還望侯爺海涵。隻是當日錯已鑄成,我也不敢同侯爺爭教。如今侯爺有了子嗣,也算是仁夫慈父了,我怎麽能夠同雪樗公主相提並論?也合該是我自己沒用,保不住孩子也保不住自己的寵愛,因此我自行生死便可,也不用侯爺多多費心。”

他眼神迷離複雜,在我看來竟帶著幾分憐憫,這令我有些氣惱,並且使我有些自負。

他說道:“佳成苑原本應當是你的,隻不過當時我們便已經是錯過,如今之事也不過是算得上一句過錯而已。你同我,本就是談不上姻緣情分的,此番芙宜有孕,倒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情。你傷心難過,而我未嚐不是如此?我見著你此時情景,難不成我便是能夠坐享齊人之福麽?”

我說不出什麽反駁他的話,隻得緊緊咬牙。直到自己的牙根都咬得發酸了,我才又開口說道:“侯爺原本是沒有什麽過錯的,錯都在我,不是麽?我沒有要怪侯爺的意思,正如侯爺所說的,我與侯爺當真是算不得是姻緣情分的。而即便我與侯爺有緣如何,無緣又如何,此番天命所歸,我又怪得了誰呢?上天待我涼薄,我也無需要去信天命,也無需侯爺如今憐憫施舍。”

我這一番話說得不卑不亢,到令他微微驚訝,隻是一會兒,他便說道:“你總是這般倔強,我又如何過問得了你的事情呢?你不信天命,難道你信我麽?”

我被他問得一怔,隻聽他又重複一遍:“嫣然,你信我麽?”

是了,兜兜轉轉那麽久,卻原來咱們也是這樣互不信任的。

我默然許久,再次開口卻是如此說:“如何不信?”

他沉默,看了我很久,似乎想要在我臉上看出些什麽可以令他放心的東西。而我仍舊是不動聲色,這令他有些許的失望。

他道:“你變了。”

“人總是要變的。”我仿若是賭氣的語氣,連我也有些詫異。

“從前的你如何會說這些話,而此時此刻,正是當年的你,說著這些令我傷心難過的話。”他看了我一眼,目光深沉如水。

而我微微掩麵,悶聲道:“其實你也知道的,是不是?我並非是你心裏的女子,你如今也並非是喜歡著我。為何侯爺要同我一樣自欺欺人呢?隻不過是因為我像極了雲卿然,隻不過是為了彌補自己心中多年的虧欠罷了。隻是,侯爺,你當真以為你心裏的虧欠,真的能夠在我這裏得到彌補麽?而侯爺也真的以為,你自己心裏的心魔能夠在我這處得到救贖?”

我這一番話說得微微有些詰問的語氣,也令他一時無以言表。

一時的沉默使我覺得更冷,冷月寒風,竟是如同刀削,一刀一刀地剜在我的心尖上。不過是幾月而已,竟也到了今時今日這番模樣,著實是令我難以想象。

“我並沒有什麽心魔。”

“閃爍其詞,我自問做不到。侯爺難道不曉得麽?侯爺的心魔便是求而不得,因此得而複失。”我語氣微帶詰責也微帶淩厲道,“如今並非上古年間,世間也不會再有華胥一夢,容不得侯爺在此處尋找從前的倩影。而侯爺也自當明了,家中賢妻有孕,也是好事一件,至少侯爺該是改了從前的性子了。”

“華胥一夢?”他重複了一遍,眼中也帶著笑意。但是不過一瞬便全然更改,換上了幾分決然,“華胥一夢,你我可擔得起麽?這世間哪裏容得我為自己做回主了?林嫣然,你足夠狠心,卻也沒有心,因此你感受不到旁人被你傷透的心是如何的,你沒有心嗬!”

“沒有心?原來侯爺是這樣想的?”我語氣也

不見好,隻是詰責,“倘或我沒有心,今日站在這處的便是林昭儀,便是失子的林昭儀!隻可惜不是,連帶著我也恨自己不是,而侯爺心心念念的那個林嫣然卻也並非是侯爺麵前的林嫣然!隻怪我做不到心有旁屬,合該被侯爺誤會,也沒得巧舌如簧的本事,換不回侯爺的心!我也怪不了侯爺,也不敢怪侯爺,侯爺如今已然是佳人在側,我又算些什麽呢?不自量力了罷!”

說完我便止不住地咳嗽,似乎是要把心和肺都咳出來教我眼前的人看一看我是否是有心的才罷。好容易止住了咳嗽,嘴唇卻變得一片冰涼,涼得我幾乎要再倒吸一口冷氣。

眼前是無塵近在咫尺的臉,他的唇壓在了我的唇上,冰冷至極,壓得我生疼。

我的眼淚無聲無息地漫出來,他的手輕輕擦拭,兩個人都是大睜著雙眼對視,分明不是有情的人,卻做著最親密的動作。

這一刻使我有些恍惚地想,我眼前的這個人,是不是我一直都愛著的人呢?

他說我狠心,又說我沒有心,那麽我的心,是在哪裏?

無塵,你難道從來就不明白不曉得,我的心除了在你這裏還能在哪裏呢?

我卻不明白了,他此話竟說得這樣有喙頭。我苦笑,卻發覺嘴角最是酸澀。

他的唇也竟是這樣冰冷,同我的唇緊緊地貼在一起,我感覺不到一點點的溫暖。而我,很想要得到他給我的一點點的溫暖,即便是少得可憐的那麽一點點。

可是,我沒有,他也給不了我。於是,我放棄這樣的溫暖,我伸手推開了他。

他的唇離開了我的唇,但是雙手仍是桎梏著我,不讓我離開。隻是讓我困在了他的懷中,不得輕易動彈。

我的眼前有些發黑,耳邊卻響起了他清冷的嗓音:“嫣然,你讓我失望了。”

我微笑:“是了,我知道。我令侯爺失望了。”

他緊抿著嘴唇,看似不悅,也不說話。

而我笑得明麗:“大約我也會成為侯爺的棄子罷。”

他看了看我,說道:“你是這樣以為的?”

我沒有說話。

“你是這樣看我的?”

我再度陷入沉默裏。

他道:“原不想我在你眼裏這般不堪,在你眼裏,我卻連玄真都比不上罷?”

我強忍著不說話,卻忍不住,於是說道:“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侯爺你也不要同我說這樣的話。”

“那麽你呢?”他反問我。

我不知他問我什麽,於是問:“什麽?”

“那麽你呢?”他又重複了一遍,聲音減低,“你這般對我唯唯諾諾,和從前的林嫣然一點也不像了。那麽,你對我的心思,還如何能夠一樣呢?”

我無言以對,又是片刻的沉默。

原本低下了的頭再度抬起,認認真真地看著無塵,一字一句說道:“那麽按照侯爺的意思來說,我的心已然是不在侯爺這裏了麽?”

“難道不是麽?”

“好,的確是好。”我冷笑,“侯爺如今待我也算不得是涼薄,不過是因為我自己的關係而使侯爺待我如此。”

那個時候的我總是這樣想,甚至直到如今我也是如此想:我是存了多少的愛慕和幸福守在你身邊的,隻是你現在再也不需要我了。

如今,你是再也不需要我的了。

我一直以為我一開始就自己鋪好了後路,下場必不會那樣慘淡。可我不知的是,早在我遇見命中那人之時,就早已陷入這個場了。

在多年後,我惶惶然想起今日,卻憶起舊時一樁往事。那時候我並不明白

這樣一個道理那便是永遠不要愛上一個心中放不下你的人,哪怕那人有多好,都不要將心給他。因為一個心裏沒有你的人,他的心裏就必定藏了一個於他而言最重要的人。

那時候我卻還是不懂,也沒有認真去想過。隻是如今懂了,卻又明白人生不過一夢,隻是世人大多貪戀紅塵,不願醒來。

我,何嚐不是?

一入宮門深似海,即便是曾經情深至此的蕭郎也隻得是路人罷了。

總是覺得我和他還有機會,卻原來,早已經是海角天涯勞燕分飛。

罷了,罷了。

我冷然:“侯爺天命所歸,我於此提前祝賀,望侯爺他日大業得成,君臨天下!”

他被我此話一激,甩袖離去。

我看著他漸漸遠離的背影,才發現自己是真正地失去他了。

即使我也從來沒有真正地得到過他。

往後,他便是全身全心都隻屬於雪樗公主的了。

我覺得微微有些落寞,秋風蕭瑟,他的背影終是消失在我的眼簾中。

我落寞地收拾好了他的衣衫,靜靜立在風中。覺得有些冷了,於是默然進殿。

而錦瑟早已是在裏頭等著我了,見我這般她也不再說話。隻是過來扶著我,為我更衣。

而我,卻覺得有些對不住她。畢竟,她是因為我,才勉勉強強地接受了這段婚姻的。

她自己的人生,以及洛亦華自己的人生,都盡數毀於我手。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是反手握住她素白的手。她看了看我,笑著說道:“娘娘不必為奴婢傷心,奴婢也是自願的。”

我搖搖頭:“我不該把你牽扯進來的。”

一個奴婢,隻要熬到了二十五歲,仍然還是出宮去的。隻是,她,卻是再不能的了。平安喜樂,難道對於我們這些人都這麽難麽?

“你們的人生,終究還是因為我盡數毀去了。”我有些傷感道,“錦瑟,不要怪我好不好?”

她有些淡然道:“奴婢小時候學過一首詩,娘娘博學,自當也聽過。那是李商隱的《錦瑟》,奴婢隻記得其中兩句了。正是‘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奴婢的名字便是如此得來的,而奴婢的人生也許正如莊生曉夢一般,隻是夢了蝴蝶罷了。而奴婢既然明白這個道理,也心疼娘娘,又如何會因為一己之私而怪罪娘娘呢?”

我低聲輕吟:“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李商隱的詩句果真滴滴泣血,令人感同身受。”我看著她,忽而覺得咱們都很是可憐,“抱歉,我如今能夠給你的,也不過是讓洛亦華不要辜負你而已。”

“這樣就夠了,於奴婢而言,這也未嚐不是一個好去處,而於娘娘而言,這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我著實感激她的深明大義,因此更加愧對於她。也因此,我也能夠感知到,玄真的恩寵並不足以讓我在宮中的地位做到根深蒂固牢不可破,而我也需要借助旁人之力才能夠成就大業。

宮中向來是不該有什麽情愛分深的,而我隻是因為我的癡心錯付而導致了這場顯而易見的悲劇。

萬事到頭終有因,這天命循環,我不可能避免。

那個孩子,也是這樣一場暗中較量裏消弭而去。伴隨著秋風蕭瑟,以及我從前意氣風發的姿態,一去不複返。

而我,亦是在這個秋日裏明白,我的人生從來就算不得是安穩如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