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孤館夢回腸,夜色近闌珊

昨夜的雪停了,清晨是難得的晴天,子衿閑來無事也不願意總是悶在渢河又大又冷的宅子裏,便坐了車去旗袍店裏取早就訂下的旗袍料子,那是她懷孕時訂好的,之前流產病了這麽些日子一直沒有得空去取。

坐在車上,幾個隨行的下人想著法兒變著花樣逗她開心,奈何她一直繃著一張臉,隻肯敷衍的笑笑罷了。

事到如今她如何從心底裏笑出來。

漫漫長夜,庭院孤寂,每每夢回她總是會思念在金陵的日子,思念自家院子裏牆邊的一排玉蘭花。

“媽媽。。。。。。”她望著窗外喃喃自語。

“穆,穆小姐。。。。。。”夏香在一旁痛心疾首的道。

“你知道麽?娘親煮的茶葉蛋最是好吃,以前她總是會煮些雞蛋來賣錢,但是。。。。。。”她頓了頓,“但是不管怎麽樣,她總是會留給我一兩顆。。。。。。”

說到這裏,夏香分明聽到子衿的話語裏已經待了濃重的鼻音。

“穆小姐。。。。。。”夏香低低的喚了她一聲,她轉過頭來看著夏香,扯出一個微笑來,“夏香,你是哪裏人,你會想家麽?”

“我是安平人。”夏香有幾分動容的道,“小的時候,爹爹是滿清的衙役,後來滿清亡了,趕上革命黨人肅清滿清餘孽,爹爹自身難保,就把我送到了奉揚。我記得那時候我還很小,突然有一天爹爹買給我一個糖葫蘆,我樂的合不攏嘴,結果爹爹卻抱著我就哭了。。。。。。”說到這裏她伸手攏了攏身上的棉襖,“我就問他:爹爹你為什麽哭啊?爹爹也不說話。後來我才知道,他那是要把我送走。”

“你會想家麽?”子衿道。

她搖了搖頭,“因為我記不清家裏是什麽樣子了,所以也就不傷心了。不過,我一直記得爹爹哭的樣子。”她有些難過,舉起袖子來拭了拭淚。

因為忘記,所以才不傷心麽?

子衿悵然一笑,可是,她如何才能忘記。

車子開到旗袍店的門口停下,子衿進店裏之後夏香就招呼老板將訂好的料子拿出來。那店老板是個川渝人,聰明伶俐極會察言觀色,子衿之前去的時候,他早就看出來她的來曆不一般所以每一次都格外的殷勤,這一次也不例外。

老板正忙著招呼另一位客人,但是仍舊吩咐了徒弟過去將料子拿出來。

徒弟忙不迭的跑進去把料子拿出來,小心翼翼的擱在櫃台上道:“來嘍,您的蜀繡織金花鎖子錦。”

料子是極好的堇色,繡工精細,巧奪天工,金線一縷一縷細細密密的排布,就連針腳都看不到,一看就知道價格不菲。

這是她上一次來老板極力推薦的新貨。

“裝起來。”夏香道,打算上前付錢。

那夥計應了,伸手剛將料子拿起來,隻聽見身後一聲尖利的女聲:“慢著!”

就連子衿都略略吃了一驚,轉過頭去,隻見一個年輕的女人被幾個下人擁著站在那裏。

那女子身量纖纖,一雙含情脈脈的大眼睛水靈靈的,像是一隻含苞待放的水仙,穿著一件眼下最流行的咖色呢子大衣,脖上圍了一圈白色的狐裘圍脖,更是襯得肌膚光潔而細嫩。

雖然膚色不是極白,眉眼卻長的別致極了。

剛剛說話的人正是那女子身邊站著的一個大丫頭,她嗓音尖銳,趾高氣昂的道:“老板,那料子還有麽?”

一旁的老板聽了連忙手忙腳亂的去

翻存貨單,看了幾眼之後臉色已經不大好看,唯唯諾諾的道:“約莫是沒有了,隻剩這一匹了。是這位少夫人早就訂好了的。”

“哦。”那丫頭不以為然的翻了個白眼,“那我們家小姐要了。”語氣目中無人到了極點。

身旁的女子隻是若無其事的摳著指甲上的丹蔻,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她還沒發話,她的丫鬟倒是儼然一副主子模樣,大搖大擺的走過來,對著子衿道:“這位小姐,你這匹料子我們家小姐喜歡,您可否讓出來?”

話雖然說的還算恭敬,但是那副趾高氣昂卻是怎麽也掩飾不掉的。

“有你這樣說話的麽?!”夏香氣不過,皺著眉上前道,“這匹料子是我們家小姐早就訂好的,憑什麽讓給你們?”

“哼!”那丫頭翻了個白眼,鼻孔都快要揚到天上去,冷哼道:“跟我們家小姐搶東西。”說著眼神肆無忌憚的在夏香身上上上下下的打量一下,又在子衿身上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下。

這種賞玩物品似的眼光,確實是讓子衿生氣了,她原本不欲生事,也不是非要這匹料子不可,可是這人也實在太囂張了些。

“我們家小姐要是生氣了,你有幾條命,你們擔待的起麽?”那丫頭又是一句。

“好大的口氣啊,真是沒了王法了,我倒要聽聽你們有什麽了不起的來頭?”夏香顯然也是氣壞了,原本性格溫順,眼下也是惱羞成怒。

“告訴你們!我們小姐是。。。。。。”

“書景!”

那身後一直摳著丹蔻一言不發的年輕女子終於發話了,隻是這麽簡短的兩個字就將她的話截斷了。

剛才還趾高氣昂不可一世的小丫頭頓時就像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蔫的低下頭去,乖溜溜的回到了那女子的身邊,剛才那一副囂張樣子頓時就消失不見了。

“兩位小姐,大家都別生氣。”那老板好不容易才能插上一句話,“這位小姐,我們小姐還有很多頂漂亮的料子,您再看看,這料子是這位小姐早就訂好了的,一直沒來拿,眼下我們店又進了許多新的料子來,都漂亮的緊呢。您。。。。。”話還沒說完就被那年輕女子做了個手勢截斷了。

那女子一步一步朝著子衿走過來,站在子衿麵前,笑意盈盈的道:“這位小姐,剛剛是我的下人冒犯了,還請你不要見怪。”

語氣溫柔,倒還誠懇。

子衿站在那裏伸手擔了擔肩上的灰塵,不緊不慢的道:“嗯。”

“這位小姐,我是真心喜歡這匹料子,你讓給我可以麽?”她的眉毛一挑,仍舊是笑著道,語氣恭謹。

“一匹料子倒也不是什麽大事,不過這位小姐,你的丫鬟實在是太過囂張了些。”子衿站在那裏雲淡風輕的道,但是口氣卻是堅定而執著。

那年輕女子一聽微微使了個眼色,那個被叫做書景的丫頭立刻就低下頭去道:“這位小姐,書景冒犯了,還請小姐不要見怪。”

末了子衿也不回答,隻是朝著那女子道:“這料子是好,是蜀繡織金花鎖子錦,你若是真心喜歡這料子就拿去,我眼下也用不著。”

那年輕女子一聽,展顏一笑,整張臉曜曜生輝,粉麵含春,“那我先謝過。”

子衿轉身走的時候,老板還在一旁一麵陪著不是,一麵點頭哈腰的說要請子衿去看看新近的料子,她倒確實是用不著,也是被掃了興致,便沒有再停留,施施然就要走了。

“穆小姐,

那個女人真是太囂張了。”夏香的氣仍舊是不順,衝著子衿喃喃道。

子衿略略擺手,微微一笑道:“不過是匹料子而已,讓給她便是,反正我眼下也用不到。”

正說著話,身後便傳來女人的聲音,“小姐,這料子真好看,您的眼光總是極好的。”聲音又尖又細,有特色極了,一聽便知道是那個叫書景的丫頭,“若是做成旗袍那一定是漂亮極了。”

夏香一聽見她的聲音,嘴裏不由自主的輕輕哼了一聲。

隻聽那丫頭又是一句,“您要是穿上,司令肯定連眼睛都移不開了。”

“書景,你自小跟著我長大,也別太放肆了。”那女子有些漫不經心的道,語氣中卻頗有幾分伶俐的味道。

“小姐,書景知道錯了。”書景的語氣恭恭敬敬。

聽到這裏,子衿便不由自主的回過頭去打量了那女子一眼,隻見那女子正低著頭看著剛才的那匹料子,因為角度問題子衿隻能看清她的一個側臉,不過那女子帶著絲絲笑意的眉梢,是一覽無遺。

書景站在那女子的旁邊,低著頭又試探性的道:“小姐,要不要我現在就叫人拿去,趕著做出來,您今天晚上再去通鋭別墅的時候就能穿了。”

那女子一聽便輕輕的笑出了聲,“誰說今晚就去通鋭了,他可忙著呢,指不定就把我給忘了。”

“小姐,您這是說的哪裏的話,盧將軍今早專門親自派車送您回來,今晚是肯定會再來找您的。”

說這話的時候,子衿已經走到門口正在邁門檻,這話一出簡直是就像是驚雷,她隻覺的眼前一黑,像是被憑空飛來的一記重拳擊中心房,然後心髒被虛無的大手緊緊的攥在手心裏,痛到窒息的感覺幾乎就要將她的心髒擊潰。

她身體僵硬,眼前一片恍惚,步子發虛,硬生生的就往後倒了過去,夏香連忙上前扶住,驚慌失措的道:“穆小姐,穆小姐您這是怎麽了?來人。。。。。。”

一個人字聲音還沒發出來,便被子衿一句生硬的 “不用!”一口截斷,她扶著門框站住,指尖幾乎都要嵌進門框裏去,有木刺刺進指腹裏去,酸澀而痛楚,但是跟心上的痛比起來卻是根本不值一提,她死死的咬著牙搖搖晃晃的將還沒邁出的一步邁了出去。

“若是小姐哪天住進了祁山官邸,那書景可是要高興死了。”書景又是一句,語氣中滿是掩飾不去的欣喜。

那女子又說了什麽,子衿沒聽清, 一旁的夏香,一臉的惱怒,道:“穆小姐,我去讓她們閉嘴!”

“算了。”子衿帶著盈盈的苦笑,一把拽住她的胳膊,輕輕的搖了搖頭,隻覺的有萬斤巨石壓在胸口之上,“不用了,隨她們去,隨她們去。”

夏香哭喪著臉,還想說什麽,但是話到嘴邊卻又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坐上車子的,更忘記了自己是怎麽從那家旗袍店走出來的,坐上車的時候她隻覺得疲憊到連眼皮都抬不起來,說不清究竟是心累還是身子累,隻覺的麻木而酸楚。

“穆小姐,您別生氣。”夏香道。

她看著窗外不言不語,並不回答。

生氣?她有什麽資格生他的氣?

她是什麽身份可以來生他的氣?她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

心痛麽?她隻覺得好累,好累,心就像是被凍僵了一樣,沒知沒覺,若說心痛,她早就痛過了,早在她拔槍相對的時候她就已經痛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