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垂首香滿路,無計留春住

燈光下的那個人緩緩開口道:“子衿小姐,抱歉讓你久等了。。。你,還記得我麽?”

聲音一出,子衿眼中便露出異樣的光來,顯然已經認出了那人是誰。“啪嗒”一聲,那人順手看了房間裏的燈。

燈光下的人慢慢的靠近,漆黑眸子裏閃爍著幽暗的光,笑得張揚而肆意,與生俱來的勃勃英氣比之那日更甚,幾乎讓人不可逼視。他早已脫去了那一身不入流的舊西裝,取而代之的是一套鐵灰色的軍裝,光潔的扣子和領章在房間裏曜曜生輝,腰間更是掛著荷槍實彈的武裝帶,透出他不可一世的權威與驕傲,一雙黑色的高婹軍靴襯得整個人英姿颯爽,威風凜凜。

隻是細細看去,他的左邊臉頰上還泛著隱隱的淤青。

他手裏捏著個銀白色閃閃發光的東西,一步步的向子衿走過來,眼中帶著滿滿的笑意,“子衿小姐,你那日給我的一塊大洋,我可是一直都沒有舍得花呢!”說著將手中的事物揚了揚,赫然是一枚閃著光澤的銀元。他靠著她緩緩的坐了下來,語氣輕佻而儇薄。

“是你叫我來這裏的?”子衿在認出他之後第一時間恢複冷靜,側頭語氣淡淡的道。

“是的,想給你個驚喜。”他輕描淡寫的聳了聳肩。

“那您找我來時為了什麽?”子衿冷淡到有幾分刻意與他拉開距離的意味。

他竟是一副全然不介意的樣子,反而側過身,伸手用食指勾起子衿垂在肩膀上的幾縷發絲,似乎嗅到了她發絲間隱隱的梔子香氣,他避重就輕的道,“這裏風景如何?”

“很美,頗有詩情畫意。”子衿裝作很自然的將頭轉向窗外的一側,好讓自己的發絲能夠從他指尖滑落。

他也不強求,任由發絲從指間滑落,隻是伸手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一盒煙來,從中抽了一根夾在食指與中指之間,又拿出洋火來擦,“呲”火柴已經燃起,在昏暗的房間裏閃著幽暗的光,就像他的眸子一樣。

他叼著煙,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紅色的盒子來,盒子還沒打開就傳來一股清甜的檀香味,讓人不自覺得想到風花雪月,粉黛春秋,“在來的路上看到了,就買給你的。”他伸手打開盒子,取出一個光澤瑩潤的玉鐲,細膩的羊脂色在黃色的燈光下依然保持著優雅而自我的本色。他將鐲子拿在手裏,一手拽過子衿的手臂就往上套。

子衿一驚,連忙掙紮著想要褪下來,但是那人的力道之大速度之快,讓她還沒來得及動幾下就已經被一個白晃晃的“手銬”鎖住了手腕,“唉”子衿輕輕的歎了口氣,隻覺得腕上涼涼的,牽動自己的心也在變涼,到現在這個地步她已經猜了個七八分。

“穆小姐是個聰明人,想必你一定懂得。”那男子將煙從嘴裏取下,捏在手裏,“以後就住在這裏,不用去跳舞,如果你願意,你馬上畢業了以後,還可以去上大學。”

看樣子他已經查過她的處事和為人,否則也不會看上她這樣一介舞女。

鼻尖傳來淡淡的煙草香氣,不是尋常煙草那種肆意的濃香,而是清淡而柔美的芳香,煞是好聞,子衿忍不住又轉頭望向窗外,“這裏的確很美,風清月皎。”聲音卻依舊是冷漠而平淡

,“子衿貧寒人家出身,配不上這裏,所以。。。”

“你,你一定在想,我是誰?這是我失禮。”他生硬的打斷她的話,將煙摁在煙灰缸裏,換了一副鄭重其事的口吻道:“在下姓盧名佑嘉,表字翰卿。”

子衿略略蹙眉,在整個金陵,哪怕是江南江北二十六省對盧姓恐怕是無人不知了,盧家是來自物產豐饒,土地遼闊的北方軍閥,主帥盧襄平祖籍遼安奉揚市,於是人稱其部為奉軍。眼下正同盤踞江淮地區的皖係軍閥呂佩喜結束了一場惡戰,呂佩喜被奉軍打得一敗塗地,於是情急之下連忙請來金陵中央政府北上同奉軍調停議和。

於是奉軍趁皖軍焦頭爛額之際,趁機率部南下,進一步控製了軍事要塞維揚和華亭,真正算得上是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了。近日外界盛傳就連華亭市的英法等列強的租界都要求奉軍保護。一時之間奉軍風頭無二,勢力如日中天。

“盧襄平大帥正是家父。”他又補充了一句。

子衿那天原本預感到了他的來路不簡單,但沒有想到他竟是個貨真價實的將門之後,出生於真正的鍾鳴鼎食之家。

見子衿神遊太虛,盧佑嘉便確定了她不會再拒絕,於是無意間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來。

“子衿希望盧公子能高抬貴手,饒了方邵文。”子衿暮然開口,竟是為了方邵文求情,這讓他眉宇間的笑容有幾分僵硬。方邵文並未薄待過子衿,子衿擔心現在他打了這位家世顯赫的公子哥兒,其下場估計是凶多吉少。

“嗬。”他語氣有幾分不屑,“子衿小姐放心,隻要你點頭,這些都不是問題。”

“像盧公子這樣的人,出身將門之後,又器宇軒昂,儀表堂堂,身邊定是美女如雲。子衿不過一個卑賤的舞女,論相貌,論家世哪一點都遠不及她們萬一,自覺心中有愧,配不上盧公子。”子衿略略頷首,向他致歉示意,盧佑嘉卻注意到了她已經將那個鐲子悄悄的褪下來,放在了鐲子上的盒子裏。“三少,這鐲子太貴重,子衿不能要。”

“那,穆小姐這是拒絕我了?”他看著那個重新被放回盒子裏的羊脂玉手鐲,劍眉一挑,語氣已經帶著幾分冷意和威壓。

“子衿萬萬不敢,那日,盧公子衣著簡單樸素,子衿並未因此有半分輕視盧公子的意思。。。”她將頭埋得更低了,“現在。。。反過來,也是一樣的道理。”

房間頓時安靜下來,平靜的如一潭死水,氣氛僵硬而壓抑,盧佑嘉對他的話幾乎是恍若未聞,隻是收斂了笑意,自顧自的又拿出煙盒和洋火來。原來沉默竟是如此可怕的物事,子衿的心早已是七上八下,額頭滲出冷汗,懷疑自己拒絕的太過直白,削了這位不可一世的少爺的麵子。

房間裏隻有單調的鍾擺聲在滴滴答答不知疲倦的工作著,機械而簡單的試圖割裂這種生硬的僵局。她甚至覺得這是她人生中過得最為漫長的時光。

“為什麽?”他緩緩開口,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又重新燃了一根煙,語氣在瞬間已經變得雲淡風輕,“我是哪一點讓你看不上?”

“是子衿配不上盧公子。”她又重複了一遍,“盧公子,我想我該回家了

。”

“哼”他冷哼一聲,冷笑出聲,“你這一頂高帽子扣過來,真是讓我毫無反駁的餘地。”

他輕輕搖了搖頭,從沙發上站起,“陳煜!開車送穆小姐回家!”

秋夜的風冷得比傍晚更勝一籌,盧佑嘉指間夾著一根煙,站在臥室的陽台上向下望去。暗夜如水,一尺疲憊的月光投入眼眸,他看見子衿搖曳在風中的背影像是九月九日遍插的纖弱茱萸,像是一池碧波匯聚了無盡的秋水,又像一株隨風搖擺在月光下的玉蘭花,背影單薄卻高貴的像是茱萸莖葉輕旋成的神秘向往,幽深的目光牽引而來望穿的秋水,又像是冰冷的玉蘭花瓣投在地麵上的冷落印記,微風拂過便微微顫動,搖曳生姿,似乎輕而易舉的能將百煉鋼化頃刻間化為繞指柔。

此情此景,也許他這一輩都忘不掉了。

她究竟是怎樣的女子,竟有著如此這般的背影?

他有幾分無奈的用手撫上額頭,將煙扔在地上,用鞋跟狠狠的撚碎,表情卻仍是一派雲淡風輕。

那日他在燈火中看見她坐在舞廳一隅,濁酒伴秀色一觴,明明是舞女卻帶著一種出水芙蓉般的高華和磊落,讓他一見而動心。而他那日衣著寒酸她卻並不曾嫌棄,又為他送來一塊大洋,讓盧佑嘉覺得這種不趨慕權貴,又心地善良的女人難得,便有了讓她跟在自己身邊的想法。

但是他從沒有想過她會拒絕,她那種決絕和堅定讓他無比的受挫。他出身豪門,家世顯赫,去年從遼安陸軍講武堂一畢業,年紀輕輕就當上了團長,身邊更向來是鶯鶯燕燕,美女成群。而她不過是個舞女而已。

她不過是個舞女而已!

“啪”他坐在臥室的長沙發上起身順手砸了一個描金花紺青煙灰缸。

臨近清晨時分,太陽落下的雲影天光驚得鴿子簌簌的從地上飛起,“撲棱棱”騰翅的聲音有了幾分夏日裏午後聒噪蟬鳴的味道。空氣中傳來陣陣潮濕的氣息,像接近成熟的橙子掉落在青草地上的香氣。他拿起槍來出其不意的放了一槍,鴿群頓時驚散,一隻鴿子應聲落地。

“三少別生氣,她那是欲擒故縱,女人最愛玩的招數。”陳煜望著盧佑嘉一臉的鐵青,猜度著他的心思試探道。

盧佑嘉聽了臉色稍霽,過了好半天冒出一句,“陳煜,你說她會喜歡些什麽?”眼睛卻望著那隻從天上墜落的鴿子。

陳煜思量了一會兒道:“報告三少,無非也就是些金銀首飾之類的。”

他聽了不置可否的搖了搖頭,卻又沒說些什麽。

陳煜又想了想道:“想來應該是喜歡花的。”盧佑嘉瞬間笑了起來,侍從室的人卻在這時拿著一個加密的文件袋,火急火燎的衝了過來,開口便是:“三少,這是大帥剛剛從北平拍來的電報。”

盧佑嘉伸手接過牛皮紙袋,打開來看,表情仍是淡淡,但口中卻說:“去給劉豫霖他們幾個搖電話,說我今天要見他們。”

“是!”陳煜應了轉身就走,卻在走了幾步之後又回過頭來,“三少,約在哪裏?”

“老地方。”盧佑嘉“啪嗒”“啪嗒”不停的開合著槍匣,竟是看都沒看他一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