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願為今生意,化為陽台雲
麵對皇帝的冷靜和惕隱的堅持,皇太妃自然明白危機降臨,當即腦袋裏有一刹那間的混亂。但經曆三帝、受過帝寵、呆過冷宮、熬過寂寞的她很快便冷靜下來,在心裏飛快盤算著對應之策。
那些蟲蛇蝶蜂尋常人看不出名堂,不會壞事,其他可疑之處雖有,但不足以成證據,隻要她不承認,再利用曾經對賢寧的恩,應該能化險為安。
如是想著,心中略安,她的神態也自然多了。
一走進殿中,惜瑤立刻自動擔負起照顧賢寧的責任,按他的習慣為他擺上寬大座椅軟墊,再喚人上茶,然後立在他身後為他輕捶肩背。
耶律賢早已習慣此類服侍,因此並未多言,隻是與太妃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著,心思則在外頭搜索的休哥那邊。
很快,各路搜索的士兵都陸續進殿向他報告:沒有發現異常。
皇太妃的心情逐漸放鬆,尤其是看到休哥兩手空空、麵色平靜地走進來時,她幾乎要歡唱了。
但她當然不能歡唱,隻是語氣輕鬆地說:“惕隱看過了是不是?那佛堂隻是奴身日常念佛修身、養蟲怡性之處,沒人有興趣去那兒。”
“的確如此,不過臣找到一樣怪異之物,請太妃娘娘解釋。”休哥說著,大手一翻,掌心出現一個紅木青銅四方盒。
一看到那個盒子,太妃的平靜和快樂瞬間轉變為驚恐、畏懼和絕望,他們居然找到了她藏在神龕下的這個裝載著她十多年心血、寄托著她無數美夢的寶盒!
她忽然以像她那樣肥胖身材少有的敏捷,從椅子上跳起撲向休哥。
仿佛對她這一手早有防備似的,耶律賢身邊的侍衛毫不遲疑地出手,迅速將她製住。
“那是我的私人藏品,沒人可以亂碰!”在侍衛將她壓回座位上時,她身份盡失地大吼起來。
耶律休哥沒有理睬她,打開盒蓋,呈到耶律賢眼前。“陛下請看!”
耶律賢往盒子裏一看,胃部立刻猛地抽搐了一下。一隻巨大的紅蜘蛛正在盒子裏爬行,毫無疑問,這正是韓匡嗣與石昉所說的“蠱王”!
當即,他俊秀的麵孔變得像雪一樣白,雙目如箭直刺太妃。
麵對如此冷酷凶狠的目光,啜裏及蒲哥一陣心慌,仍勉力強撐著狡辯:“陛下不必害怕,那是奴身養了多年的紅蜘蛛,雖然極毒,但不會輕易傷人。”
“是的,它不會,可是它的主人會!”耶律賢冷冷地說,心頭卻恨不得立刻殺了眼前這個心狠手辣的女人。
侍候他的惜瑤早在看到太妃變臉時,就驚得忘記了正在做的事情,此刻,自耶律賢身上迸發出的怒氣更是令她身不由己地倒退了兩步。
但啜裏及蒲哥仍在負隅頑抗,“奴身沒有害人……”
“沒有嗎?”耶律賢“騰”地站起,在殿內快速走了幾步以平複內心立刻殺死她的衝動。無論如何憤怒,他仍記得在她身後有個勢力集團,沒有那些人的支持,她不敢如此大膽無忌地謀害皇後,他必須讓她及她的那些支持者心服口服!
“皇後與你有何怨何仇,你如此處心積慮地想害她?”
“無怨無仇,奴身不懂陛下在說什麽!”縱使心裏已亂了分寸,啜裏及蒲哥仍然拒絕俯首認罪。
青筋在額頭暴跳,血液在體內咆哮,耶律賢麵對如此無情無畏的女人,既有憤怒也有欣賞,他要她死,但要她在麵對證據無話可說的情況下赴死!
“你不懂朕在說什麽?好,那朕就讓能讓人你明白的人來跟你說!”耶律賢冷笑,轉向門口的內謁使,“去,告訴煌,朕在太妃帳飲茶等他!”
*****
茶,早已失去了味道。
話,早已沒有了真意。
傳話的人走了,耶律賢與啜裏及蒲哥對飲而坐,卻沉默無語。
良久,皇太妃忽然開口:“陛下還記得你八歲時,那個大雪夜的事情嗎?”
耶律賢淡淡一笑:“該記得的,朕都記得。”
望著他充滿寒意的笑容,啜裏
及蒲哥仿佛沒有感覺,自顧自地說:“那年冬天可真冷啊,陛下被仇家追殺,福新為護主受傷,耶律夷臘葛背著他、拖著你逃進鳳冠山,我正帶家奴在那裏打獵,收留了你們。”
“是的,你幫助夷臘葛找藥治好福新,親手為我做靴子,讓我們那個冬天得到溫暖。”耶律賢接上她的話,眼裏流動著複雜的情感,“為此,我很感激你,一直將你視為母親,即位甫始便接你進宮,封你為皇太妃。可是,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將利刃對準我毫無防範之心的皇後!”
說起往事,他的確心存感恩,可想到現實,他同樣深感遺憾和憤怒。
眼前這個女人,曾是他父親的妃子,盡管遭到父親冷遇,卻在他四麵楚歌、生存日艱時雪中送炭,幫他熬過了那個嚴冬。可是,他不會因為感恩,而原諒她所做的那些意圖毀及他的人生、敗壞他的王朝的惡毒事情。
“做皇後的豈能沒有防範之心?”她冷笑,“陛下是被她迷住,忘了皇宮是個多麽血腥的地方!”
耶律賢沒有回答,因為耶律煌來了。
“啟稟陛下,一共挖出九十八個木頭人,都在這裏。”耶律煌來到耶律賢身前高聲稟報,並召喚身後的人將裝著木頭人的筐子抬進來。
九十八?
聽到這個數字,看到耶律煌身後的蘇罕和士兵抬進的筐子裏所裝的東西,啜裏及蒲哥強撐的平靜終於被打破。應該是九十九,毫無疑問,那少了的一個落在了鳶兒手裏!也正是那個原因,那傻女人才會被關進石頭房去!
“天殺的蘇罕!”她的麵孔忽然漲得通紅,發瘋似地咒罵起來,如果不是侍衛迅速將她壓回椅子上,說不定她會撲到那個聽到她的聲音立刻畏縮到休哥身後的男人身上,將他撕成碎片,剁成肉泥。“混蛋,你竟敢欺騙愚弄本宮!”
耶律賢暗自驚訝她忽然的失控。按說鏌康是她的家養奴,與她關係更親近,可是看到鏌康帶惕隱去她的密室,甚至找到她摯愛的毒蜘蛛時,她雖然憤怒,卻尚能控製情緒,為何對蘇罕的背叛會有如此大的情緒反應?
“他怎地愚弄你了?”他淡淡地問。
此刻的啜裏及蒲哥完全被所得知的數字氣暈了,本該九十九個木頭人,那不僅讓皇後玩完,也能令她的功力更上層樓,可這個混蛋居然少埋一個,不僅讓她功虧一簣,還白白犧牲了她豢養多年的蠱王!極度的心痛和憤怒中,她渾然忘了身邊的人是誰,信口罵道:“九十九!必須是九十九,這混蛋欺騙了我!天殺的……害我以為功力減弱、咒語失效……”
“這就是你忽然發狂的原因——因為謀害皇後的咒語失靈?”耶律賢問,那足以讓河水凍結的聲音頓時喚醒了啜裏及蒲哥,她呆呆地望著麵前的皇帝,用力吞咽著,仿佛想將說漏嘴的話統統咽回肚裏去。
耶律賢沒有看她,臉上帶著令人喪膽的表情,當堂宣布:“查封太妃帳,沒收所有財物。左右夷離畢立即問案,清查涉案者,相關人士互舉有功,隱瞞嚴辦,為皇後健康故,此案必須速決,不得延誤!”
“臣,領旨!”
在左右夷離畢的受令聲中,他起身離去,將陷入混亂的太妃帳丟給了太師、惕隱和左右夷離畢去應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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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風寂靜,可這是一個無人入眠的夜晚。
太妃厭魅的事當晚就傳遍了整個營區,聞者莫不震驚。無論是契丹王朝還是中原王朝,對厭魅者的處罰都十分嚴苛,因此,當擅長探聽消息的石蘭將太妃殿發生的事繪聲繪色地帶回禦帳時,燕燕感到難以置信。
“她並不是隻給我一人食物,誰會想到她竟然獨對我下蠱!”
“這就是厭魅之術害人必禁的原因。”年紀稍長的白玉世故地說,“想想看,皇帝後宮如果人人厭魅爭寵,那會是怎樣的一個齷齪樣?”
震驚、醒悟、慶幸、歎息……所有情緒充斥於今夜的大遼皇帝行宮,但燕燕終不敵病魔,聽她們議論一會兒後便睡了,可是卻睡得極不安穩。
當耶律賢返回寢宮,見守夜的月山、雷光一
副焦慮狀,韓匡嗣皺著眉頭在殿內踱步時,立刻驚問:“是不是皇後有事?”
“是的,陛下。”韓匡嗣搓著手掌急切地說,“皇後噩夢驚擾,脈象紊亂,今晚尤甚,睡不到片刻便驚醒,藥石罔效,得立即焚燒木頭人,將其灰燼拋入河中才能解除魔咒啊!”
“那是證物,暫不可燒毀。”耶律賢走進帷幔,見床上的燕燕滿臉赤紅,眼睛緊閉,口中不斷說著令人驚駭的囈語,心中既痛且驚。
“你們都出去,朕自會照顧她!”他跨上上床,將燕燕緊緊抱在懷裏,湊在她耳邊低語,試圖安撫她躁亂的情緒,可今夜他的呢喃失去了往日的效果。
“燕,醒來!”他輕拍她滾燙的麵頰。
她張開眼,迷惘而驚懼的眸光將他的心切成了無數黑暗冰冷的碎片。
天哪,他該如何幫她熬過今夜——就今夜,明天,他定讓那些罪惡的木頭人變成灰!
燕燕在半夢半醒的恐懼與不安中聽到悠揚的笛聲,由遠而近,飄然而至,那清亮悅耳的聲音穿透了困住她的濃雲黑霧,驅逐了令她恐懼的毒蟲惡魔,她在久違的清和與平靜中醒來,靜靜地循著笛音望去。
耶律賢坐在床尾,雙目凝著她,吹著手中的玉笛。
笛聲婉轉悠揚,鳳目熠熠閃亮,將她帶回了恍惚已經很久很久的從前:一個錦衣青帶的男孩靠著柳樹吹蘆葉,一個紅衣如火的女孩敬仰地望著他……
“賢寧……”
當他放下笛子望著她時,她心頭的那份激動化作了一聲輕喚。
“我吵醒你啦?”他問。
“不,你趕走了噩夢!”她虛弱的聲音裏有著欣喜。
他移過來靠坐在她身邊,摸摸她的麵頰,溫溫的,不再滾燙。“既然沒了噩夢,就好好地睡一會兒,天還沒亮呢。”
“想聽你吹笛。”燕燕拿過他手中的玉笛,撫摸著它光滑的表麵感概地說,“好久沒聽你吹笛,剛才那曲子真好聽,我從未聽過。”
“你當然沒有聽過,那是我自己譜的曲子。”他的手指輕柔地描繪著她麵頰的輪廓,“特意為你譜的!”
“真的嗎?從來沒人為我譜過曲子。”燕燕驚喜不已,感覺他溫柔的手指正一寸寸翻弄著她枯槁的心田,讓那片荒蕪的土地得到新生。
“那再吹一遍好不好?”她將笛子塞進他手中請求。
而他,沒有半點遲疑地再次吹起了那支能驅逐噩夢,讓燕燕平靜的曲子。
這次,燕燕聽到的是完整的曲子,而她的心也隨著那如高山行雲,舒展深情的旋律逐漸放鬆,並充滿了愛意。
“想不想聽我唱它?”當一曲終了,他問她。
“你肯為我唱歌?”燕燕驚詫不已。
他懲罰般地重吻她半啟的小嘴,斥道:“時至今日,你還不知道我願為你做一切事情的話,那你就太笨了!”
“我就是笨嘛,你為我譜曲、吹笛,現在再為我唱歌,我一定會變聰明起來的。”她依偎著他嬌聲說。
這是她第一次對他撒嬌,不管是因為生病的關係,還是笛聲的原因,他都感到高興。放下笛子,他將她抱在懷裏,唱起了為她所譜的歌:
天山高不極,
霧靄繞雲起,
溟溟暮風中,
猿鳥啼斷續。
吾愛在瓊宇,
相望兩依依,
願為今生意,
化為陽台雲。
燕燕沒想到他蘆葉、笛子吹得好,歌也唱得這麽好。一副亮麗的嗓音加上深情款款的凝視,燕燕醉了,笑著哭著抱住了他。
“……願為今生意,化為陽台雲!賢寧,這是你對我的表白嗎?”
“是的,”他撫摸著她纖細的背,柔聲說:“我願做你陽台前的雲朵,一生一世護著你!”
一聲嗚咽自他懷裏傳來,他被她緊緊抱住,而他的胳膊也緊緊地環住了她。
帷幔下,白玉、石蘭靜靜地傾聽尊貴的帝王為她們的三主兒吹笛唱歌,此刻也是熱淚盈眶,陛下,是真的真的很愛三主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