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月下情誓



蕭燕燕急忙伏回地麵,耳中聽到二皇子給皇帝的回答,聲音恭敬平穩,有著不似少年人的低沉。

“《玄鳥》一曲,流傳於商王武丁時,乃緬懷祖先的誕生及偉大的商湯立國,頌揚武丁中興之盛景。蕭燕燕以此曲獻給皇上,是在歌頌皇上繼承太祖、先帝遺誌,創我大契丹遼國之偉業,皇上如因為被人頌揚而殺人,這豈不讓人笑話!”

言語簡短,卻擲地有聲。

耶律璟愣了愣,轉身與身邊漢臣低語,確認之後怒容斂去,哈哈笑著對耶律賢說:“吾兒聰慧,熟讀中原詩文,倒是朕孤陋寡聞,錯怪了燕燕美意。蕭愛卿人品不俗,所教養出的女兒果真也與眾不同。”

他這一笑一說,立時改變了現場的氣氛。

“蕭愛卿快攜令愛起身吧。”上頭傳來不再嚴厲的帝王召喚。

“謝吾皇陛下恩典!”蕭思溫叩首答謝,伸手抓住燕燕的胳膊。

那手冰冷而潮濕,燕燕吃驚地仰麵看去,見父親端莊俊秀的臉色灰白,和藹的目光充滿驚懼,不由心頭自責悔恨:是自己不孝,讓父親受了驚嚇。

緊緊握住父親的手,正想說點什麽,上首又傳來皇帝的聲音:

“今夜重五盛宴,得聽妙曲,朕很高興。”

耶律璟的情緒很好,仿佛先前的一切不曾發生過,他麵帶笑容地看了看蕭思溫,再把目光轉向燕燕,說:“蕭燕燕琴技不賴,今日朕就把這尊鳳首箜篌賜予你,日後且好生習練,將來再獻曲予朕。”

剛剛經曆了一場驚嚇的燕燕驚魂未定,忽然又得此重賞,不由愣住。父親機靈,一把將她拽倒,低聲催促道:“快謝恩!”

剛站直的身子,再次狠狠地匍匐倒地,膝蓋的痛楚令她抽了口涼氣,卻見前方一雙深沉鳳目正直直望著她,不禁心頭一震,忍痛俯身道:“謝陛下賞賜,臣女謹尊聖旨用心習琴,日後為吾皇陛下獻曲。”

“好好好,都起身吧。”耶律璟說,又令內侍:“把箜篌送去蕭愛卿府上。”

隨後,內謁者宣道:“子時到,重五盛宴散——”

皇帝、皇後起駕回帳,燕燕和父親仍跪在地上。

“燕燕!”

“父親!”

數人趕來扶起他們。

蕭思溫被長女和次女一邊一個攙扶著,燕燕則被韓德讓抱住。

伏在熟悉溫暖的懷裏,燕燕硬撐了半天的精神垮了,但她死死咬住嘴唇,硬將眼中的淚水咽回肚裏。

“都是你,彈什麽不好,偏要彈那個?”大姐狠狠地擰了她一把,她瑟縮著用力往韓德讓懷裏靠去。

“就是,瞧把父親害成什麽樣了?才六歲就害全家,大了……”

“這怎能怪燕燕?”韓德讓這次學乖了,抱著燕燕急閃,避開了二姐的巴掌。

“都別說了!”蕭思溫驚魂未定,白著一張臉看了看卷縮在韓德讓懷裏的小女兒,心痛地說:“別再怨她了,咱回去吧。”

一行人找到各自的坐騎,韓德讓把燕燕放到自己的馬背上。

“德讓哥哥,燕妹妹的馬我已經牽來了。”淑怡的聲音傳來。

燕燕看著在月色下愈顯俏麗沉靜的淑怡和她關切的雙目,沒有說話,細白玉齒緊緊咬著下唇。

“謝謝你,淑怡。我會送燕燕回去,你也回

家吧。”韓德讓對淑怡說,然後翻身上馬,坐在燕燕身後,策馬離開了皇宮。

淑怡看著他們,輕輕歎了口氣,放開燕燕的坐騎,馬兒立刻追隨主人而去。

“她看起來很不好。”趙王之女安息郡主走過來,目光追隨著遠去的燕燕說。

豐州節度使之女嫣然滿臉愁容,“真可憐,她一定從沒見過天威震怒,連我都怕得要死,何況她還那麽小?”

“別再多嘴。”淑怡看了兩個朋友一眼,“燕妹妹雖年少單純,但聰明伶俐,今夜小驚,好在終無大礙,但也因禍得福,蒙陛下賞賜鳳首箜篌,足見陛下英明,不會冤枉好人。”

“是是,還是淑怡看得透。”嫣然忙說。

安息郡主的目光仍盯著遠去的雙人合騎,若有所思地說:“別看她年幼,那氣勢和膽量卻是連成年人也難及。”

“你倆也別再可憐或恭維了,還是快走吧。”

三個女孩在隨侍的照顧下上馬離去。

很快,篝火熄滅,人去場空,隻剩明月皓皓,夜風習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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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把燕燕給我,你回去吧。”

城北侍中府,蕭燕燕的長姐蕭依蘭把剛下馬的韓德讓擋在了門外。

燕燕立刻偎近韓德讓,緊緊抓住他的手。

蕭依蘭瞪了她一眼,又對韓德讓說:“你還不是我家人,太晚了留下不合適。”

韓德讓一路走來都感覺到燕燕的顫抖和驚恐,要他就這樣離開,他很不安,於是對蕭依蘭說:“我送燕燕進去,陪她一會兒就走。”

“白玉、石蘭會陪她。燕燕過來!——呃,你這個野姑娘!”

蕭依蘭伸手拉住燕燕細小的胳膊,想將她從韓德讓身邊拖走,不料手被燕燕的指甲狠狠抓了一下,隻好驚呼著放開她,卻見她轉身跳上緊跟著韓德讓的馬回來的坐騎,往外麵奔去。

“燕燕!”她大吼一聲,想要追。

韓德讓擋住她,責怪道:“她剛受到驚嚇,你不能多體恤她點嗎?”

“體恤?她差點害死父親,害死我們全家!”蕭依蘭憤怒地用手推他。

韓德讓這才看清她眼底的恐懼,心想盡管她表現得很潑辣,其實也是外強中幹,硬撐的。

他後退,邊上馬邊說:“沒事了,你休息吧,我去找她。”

說完,他調轉馬頭離去。

蕭依蘭知道他一定能找到並照顧燕燕,也知道他看出了自己的恐懼後遺症——虛弱,便轉身進門。在經曆了險些被殺頭的驚險後,誰能不虛弱?

出了侍中府,韓德讓韁繩一抖,加速往西華門奔去。不過片刻,就看到前方草原上疾奔的小馬。

燕燕騎得很快,但畢竟年少,哪能跟韓德讓的騎術比?不久他就趕上了她,卻心頭一緊——燕燕垂著腦袋趴在馬背上,根本沒握韁繩!

“燕燕!”他大喊,”是我,隻有我!”

聽到了他的呼喚,前麵的馬兒迅速慢了下來,但尚未停住,就見馬背上滾下一個小小的身影,他疾躍下馬,衝過去將她抱起,“燕燕!”

五月的草原青草榮榮,她沒有受傷,隻是圓睜著雙眼,死死咬著唇看著他,臉上有種令他驚駭的成熟和決絕。

“燕燕,摔著哪兒了?”他拂掉她身上的草屑,擔憂地問。

她搖搖頭,一臉倔強,水汪汪的雙眸顯得特別大、特別亮,像映了月光的湖。

他撫摸她的嘴,輕聲說:“鬆開,別再咬著,都快咬出血來了。”

她還是搖搖頭,花瓣似的嘴唇被咬得發白。

見她如此,韓德讓極是不舍,勸道:“想哭就哭吧,這裏沒有外人。”

“不!”她說,終於鬆了牙關,眼裏卻滾出大滴大滴的淚水,她立刻又咬緊下唇,用手背快速抹去淚水。

這份堅毅不該屬於六歲的女孩,他心痛地抱住她,命令道:“哭出來,別憋著!哭出來心裏的氣和懼都去了,你才不會生病,不會害怕!”

“哇”地一聲,她終於哭了出來,嗚咽道:“我……說的……是實話,那鳳首……讓……讓我想到……玄鳥……沒想……害父親……皇上……錯——”

“別說!“韓德讓一把捂住她的口。

天下誰人敢說皇上錯?雖然這裏是空曠草原,前方一座孤寺,右側一座空廄,但他可不敢大意,低聲提醒她:“夜風傳聲,小心言語。”

燕燕被他忽然捂住口,那聲正待發出的悲泣被生生地堵在了胸腹間,一時竟憋得小臉通紅,連眼睛都直了。韓德讓忙輕拍她的背,她緩回那口氣,終於發出一聲嗚咽,撲進他懷裏哇哇大哭起來,這一哭,便難以停歇。

韓德讓知她今天受了很大的驚嚇,積了很多的委屈,於是默默地抱著她,由她發泄,不在乎她的鼻涕眼淚弄髒衣服。

想想今夜,他仍冷汗涔涔。皇上發怒時,他和其他人一樣都被嚇得亂了分寸,幸好燕燕人小膽大,沉著應對,又得二皇子解圍,才讓皇上息怒,化險為夷。

許久後,燕燕止住哭聲,靜靜地偎著他,淚洗過的雙目愈加清澈明亮。

韓德讓的雙臂圈著她柔軟的小身子,由她倚在胸前,溫柔地拍著她的背。

“我再去不要去那裏!”靜默中,燕燕忽然開口,目光堅定。

韓德讓順著她的視線看向。草原的夜色清涼高遠,銀白的月光朦朧著一層淡淡的墨藍,皇宮的氈殿閣宇被半透明的雲靄籠住,形成一片模糊幽深的暗影。

“行,我們不去那裏。”他說,心知那是由不得她或他的,隻要皇帝召喚,誰能拒絕?不過此刻,他隻想讓她安心。

聽到他的回答,她的臉上終於露出笑容,甜甜地說:“二郎對我最好!”

韓德讓的心情因她這一笑變得輕鬆起來,用手擦著她臉上殘留的淚,說:“我會一輩子對你好,你也要對我好點喔。”

“我會對二郎好,永遠都好。”

韓德讓靜靜抱緊她,俊秀的臉上滿是快樂的笑容。

“我想快快長大。”她又說。

他輕扯她的發梢,“我也想要你快快長大。”

“長到十五歲,我就能與二郎成親,再也不分開,再也不害怕。”

“有我在,你當然不必害怕。”心口一熱,他期盼地說,“我們的父親在你出生時就約定,等你及笄就讓我娶你進門,我可是每日都盼著那一天快到呢。”

她抬起頭看著他,巴巴地說:“你要耐心等我,我一定趕快長大嫁給你!”

“我會等你,一生一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