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子之怒



“燕燕,你的荷包呢?”

匆匆趕來找她的韓德讓見麵就問。

見他麵帶焦慮,燕燕急忙摸摸腰部,空蕩蕩的,旋即恍然道:“給筆硯小底掛到柳樹上去了。”

“我找過,樹上沒有啊。”韓德讓俊麵烏黑,“等會射柳時,我可不想射到別人的荷包!”

“我們再去找找。”燕燕當然更不願,忙拉他返回柳樹林。

他們挨棵樹地找,連淑怡和小底們也來幫忙,可誰也沒找到那隻緙絲荷包。

眼見時辰到,燕燕身上又沒有第二隻荷包,韓德讓隻好放棄,“算了,反正我們已訂親,就算有誰誤射荷包也搶不走你!”

之後,不管其他人如何激將,他都拒絕參加遊戲,同燕燕坐在一邊觀看。

按照習俗,射柳本是事先將柳樹幹中上部削去一塊皮,露白處為靶心,讓參賽者依次馳馬拈弓射白點,射斷柳幹後馳馬接斷柳在手者為勝,將得到皇上賞賜。但今年不知是誰給皇帝想了新奇的玩法,讓沒出嫁的女賓把隨身荷包係在樹上,由男子射取,取得荷包的男子得到的獎賞是向該女子求婚。

今天的荷包大都係得很有技巧,不是係在粗大的樹幹上,而是在柔軟的柳枝上,湖邊風大,樹枝搖動,能射中荷包的人幾乎沒有,大多是把臨近的柳枝給射落了。因此一場遊戲後,獲得向佳人求親的隻有四人,還都是女方放水成就好事的。

遊玩結束時,天已黃昏,不久前比賽騎鞠的草場點起了篝火,烤羊肉的香味彌

漫在空氣中。雖然立國建邦多年,但契丹人仍喜歡在草原上慶祝節日。

能歌善舞的人們紛紛上場表演。武士雄壯有力的獵舞,姑娘們柔美的祭祀舞輪番上陣;淑怡彈奏的琵琶、燕燕的兩個姐姐在父親古琴伴奏下獻上的美妙舞姿,韓德讓一曲婉轉纏綿的簫聲,無不讓帝後大喜。

“聽說蕭愛卿的小女兒雖然年少,但琴技出色,猶擅箜篌,近日朕得一箜篌貢品,何不讓她為朕彈奏一曲?”興致頗濃的皇帝對蕭思溫說。

坐在父親和韓德讓中間的燕燕正昏昏欲睡,聽到皇帝的話,腦子激靈靈一顫,清醒了,悄悄拽了拽父親的衣袖,暗示她不願在這麽多人麵前彈琴。

蕭思溫明白女兒的意思,起身對皇帝說:“謝皇上嘉寵,然小女頑劣,琴藝不精,臣恐埋汰了陛下聖聽。”

父親婉拒令燕燕暗喜,卻聽皇帝說:“不妨事,圖個高興而已。”

蕭思溫不能固辭,轉向女兒,“燕兒且為皇上奉獻一曲。”

“去吧,就當在家撫琴。”韓德讓也悄聲鼓勵她。

燕燕隻得起身走到已被安置在篝火邊的箜篌前,恭恭敬敬地對皇帝和皇後行了個禮,脆聲道:“臣女燕燕為皇上、皇後陛下獻曲。”

禮罷,她端坐琴前,看清楚通紅琴身和精美雙鳳時,小臉一亮:鳳首箜篌!

她之所以喜歡箜篌,源自於初學琴時,琴師傅講過的一段

傳說。

軒轅帝時,有樂師師延以紅木製鳳雕弦琴,窮畢生之功終得一赤色鳳首箜篌,設二十五弦,以求天地絕音。一日,在碧落山頂試琴,那寬廣柔美的音域穿日月破乾坤直抵天庭,引來眾神下凡聆聽忘了司職,天帝大怒,收了師延的鳳首箜篌。師延痛失用心血製成的箜篌,大慟,便日日在山巔吹玉管,其音如泣如訴,餘韻繚繞天地曠日不絕,天上神仙再次心動,不顧天庭極嚴的律法,紛紛偷下凡間。天帝無奈,隻得把鳳首箜篌還給了師延,師延負琴而去,天界複歸平靜,從此,鳳首箜篌成為人間極品樂器。

此刻想起那個傳說,看著振翅欲飛的鳳凰,燕燕的情緒激動,手指撫上錚亮的琴弦,輕撥疾撚,一曲《玄鳥》由指尖傾瀉而出。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湯……”

灼灼火焰映紅裳,鏗鏘琴音繞殿堂。眾人屏息,帝王側耳,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粉雕玉琢的她,綽約中猶見天真拙樸,靈動中更顯容淡華佇。可惜,雖然她音質純正,旋律悠揚,但稚嫩如她,仍顯氣勢不足。

就在眾人有所遺憾時,一個清亮激昂的笛音和上了她的琴聲。頓時,曲調音域一轉,高亢激越。琴笛相和,急而不斷地把那天降大任於斯人的氣勢烘托了出來。

“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後,奄有九有。商之先後,受命不殆……”

燕燕突聽笛音相和時吃了一驚,手指不免微滯,但瞬間便被那清震笛聲激起好勝心,也猜出了那人是誰,於是手指飛旋,毫不畏縮地跟上了他的氣韻節拍。

當最後一個滑音結束時,滿場緘默,月靜星燦,似都被這激越之音所震撼。

燕燕抬頭,見湖邊教她選蘆葉的男孩正手持玉笛望著她,一雙鳳目熠熠閃亮。

“和得好!”

上首傳來掌聲,打破滿場沉寂,。

眾人望向拍掌的皇帝,而他陰沉的麵色莫不叫人噤若寒蟬,再聽他接下來說的話,更是令現場諸人驚悚不安。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好!好!”

遼皇耶律璟口中連聲讚“好”,聲音聽起來卻似牙痛,一對陰鷙犀利的目光看看燕燕,再轉向早已惶恐不已的蕭思溫,厲聲道:“蕭愛卿的燕燕可不正是這‘降而生商’的玄鳥嗎?隻不知她所‘生’之‘商’為何者?”

“陛下,請恕小女無知……”

蕭思溫疾步向前,傾身跪伏在皇帝座前。

凡讀詩者皆知,玄鳥指的就是燕子,如今女兒剛巧乳名燕燕,偏偏選了這首歌頌玄鳥造殷商、開疆擴土的古曲,又撞上眼前這位暴戾好殺、猜忌心極重的皇帝,就算素來沉穩善言的他,此刻也不免行滯語竭了。

“小童無知,你也無知嗎?”耶律璟暴喝。

“聖主明察……”深知皇上動輒殺人,蕭思溫額頭滲汗,哆嗦地伏在地上。

初見帝王發怒,燕燕

也是一驚,再見父親惶恐,方知自己闖了大禍,當即被嚇得四肢冰涼,隻想逃遁。可看到兩個姐姐和韓德讓也如父親一樣跪在地上時,心知逃不得,隻能穩住心神起身跪在父親身邊。

“皇上息怒!”她雖然跪著,但腰板挺得筆直,圓圓的眼睛看著高高在上的皇帝,為了掩飾發顫的聲音而用力地說:“臣女燕燕琴技淺薄,一向隻在家中習練並未展示於人前,今夜奉旨獻曲,倉促間一時不知該選何曲,忽見陛下的箜篌上鳳凰於飛,心想此正寓了陛下承天之命,木德治世,撫寧天地,故而獻上《玄鳥》,以祝陛下福德不盡,恩威萬年。未曾想竟冒犯了陛下,燕燕誠惶誠恐,但求陛下念在早先那一語承諾,饒恕燕燕全家!”

言畢,她俯身磕頭,眼角瞟到韓德讓異常蒼白的臉和焦慮的雙眼。

“什麽承諾?”耶律璟嚴厲地問,心中暗驚這女孩小小年紀不僅才思敏捷,言辭咄咄,而且竟有膽量以如此冷靜的神態為她和父親開罪。

燕燕道:“臣女鬥膽操琴為陛下獻曲,皆因陛下說了‘不妨事,圖個高興而已’,因此誠請陛下恕臣女冒犯之罪。”

她先前的話已經令四座皆驚,此刻再聽她挾帝之言請求恕罪,眾人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喘,四處鴉雀無聲,連夜蟲也被這一陣肅殺之氣嚇得失了聲音。

“傻女嗬!”

耳畔傳來父親低沉的責罵,其中飽含痛惜和懊悔。

燕燕戰栗,心想此刻父親一定非常懊悔讓她獻曲,或許更懊悔讓她習琴。

“嗬嗬,你倒懂得將朕一軍!”耶律璟發出並無快意的笑聲。“可你知不知道,敢如你這般做的人都成了死鬼!”

身邊的父親幾乎全然癱在了地上,燕燕隻感到如一陣寒風穿心,身子不受控製地哆嗦了一下。

四下更加肅靜,靜得如寂墓空穴。

“皇帝陛下如因此治蕭侍中父女之罪,將貽笑天下。”

就在眾人噤聲,皆以為蕭侍中一家大禍臨頭時,一個淡淡的聲音響起,仿佛火上添油,當即全場火花四濺,人人驚惶,就連伏在地上的蕭思溫也戰栗地直了直身子,蕭燕燕更是猛地抬起頭,望向敢如此直諫皇帝的人。

而那個麵容蒼白,手持玉笛的男孩正靜靜地端坐在皇帝身邊。

被質疑的耶律璟同樣吃驚,扭頭看著他,麵上怒色猶存。

“吾兒此言何意?”他的聲音威嚴而冰冷。

燕燕當即又是一驚,原來,那個男孩竟是早已聞名的二皇子!

吃驚的她忘了場麵的緊繃,一雙明眸端詳著男孩。雖然年少,但她也知道當今皇帝無嗣,二皇子乃先帝世宗次子,先帝被害時,三歲多的他被新即位的堂叔耶律璟收養於永興宮,因身體羸弱,極少外出,因故她從未見過他……

“伏身!”

就在她發怔時,身側傳來父親的低喝。身軀一震,父親很少用這樣嚴厲的語調嗬斥她,哪聲音極低,卻氣勢迫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