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傷痛



暮水閣。

“我……我……”水川突然渾身扭出下跪之形,衝著蘭薰三叩九拜。

“求求姑娘高抬貴手放過我兒子吧!”

蘭薰毫不動容,恐嚇道:“我隻要他體內的異石,識相點拿出來!否則別說奪你母子性命,就是將暮水閣化為灰燼也在所不惜!我說到做到!”

水川動不得一下,貼著泥土的膝蓋幾乎碎成千萬塊。

“蘭薰姑娘,若取走阿年體內之石他就沒命了啊!求求姑娘網開一麵,留我兒子一條生路!”

蘭薰微詫:“此話怎講?”

水川道:“我昔年喪夫,獨自將阿年拉扯大,就在半年前他患上失心瘋,理智丟盡,見人就咬。我找遍了郎中,就連函勿都束手無策!後來我請了法師前來作法,他們都說阿年是惡鬼纏身。我無計可施才將他關入這間偏院,可誰想他不知哪裏來得力道,竟將看管他的數名門人全都活活咬死了……!!”

蘭薰劇顫,她望著跪地的水川,那雙眸中,隻餘絕望和痛苦翻騰不斷,宛若張大眼睛,活生生看著他人將自己的心肝脾肺緩緩掏出,鮮血淋漓。

“就在我萬念俱灰的時候,暮水閣突然來了名異人,是他伸出援手將一片靈石植入阿年體內,暫時封住他的神智,這才解了我燃眉之急……”

蘭薰與天樞沉然交換神色,莫不疑慮重重。

天樞問:“予你靈石的異人,特征如何?”

“是位道人模樣,身著素衣。”

聞及此蘭薰警鍾高鳴,忙追問:“他可有自報姓名來路?”

“那人隻說他是由楚地峴山而來。”

“楚地峴山……”蘭薰不禁隻手微頂下巴,沉思喃喃。

天樞在旁道:“殷商時期,有一修仙門派建於峴山,名噪一時,掌門名為‘八荒散人’。不過,就在古劍‘蒼殛’現世前,該門派一夕覆滅。”

蘭薰驀地一顫,不禁又想到那個上古的傳說。

水川趁機再道:“那位道長有言在先,他四處雲遊,必將尋回良法救阿年!在這之前如果擅自撤除靈石,阿年性命不保!求求你饒了阿年吧!要不、要不你們殺了我!我願意代他一死!”

一字一句無不發自肺腑,兩行淚水迸出眼眶,無比的刺目,無比的沉重。

身為母親,水川就是粉身碎骨,也要為阿年鋪出條生路。這份強烈的母愛,卻是蘭薰從沒有得到的。千絡百脈被狠狠痛擊,蘭薰從心底一直痛到心扉。

沉吟良久,蘭薰傷神道:“天樞,就暫且擱下此處吧。”

“聽大人的。”天樞答。

蘭薰下了這個決心,卻感到渾身壓了塊磐石,令她動彈不得。

今日饒他們母子,來日也終有再交手之刻。然而她蘭薰也是血肉之軀,哪裏能當著母親的麵殺掉孩子。這如何下手,於心何忍。

“罷了,水川,今日我且不與你耽擱,但你必須答應我一事,否則我定反水!”

水川連連叩頭:“別說一件,就是百件千件都行,隻要姑娘肯饒阿年性命!”

“此事不難,你隻需記住,今日之事根本不曾發生……你該怎麽做,我想你心裏清楚!”

“是、是!我明白!!”

水川此刻激動的無

以言表,頭上已磕出一行淤青。這副狼狽又甘願的母愛,看得蘭薰如受淩遲之痛,喉嚨上下哽住不能言。

語音帶顫:“天樞,記得讓搖光繼續監視此地……我們走。”

兩位星君化作光束,一閃即逝。

跪地的水川,大睜著兩隻杏眼仰望離去的神光。

捏了把汗,水川跌跌撞撞衝上台階,如在汪洋中尋求浮木般死死摟住兒子。

“阿年!阿年!你讓娘擔心死了!!”

一遍遍哭喊著她的心頭肉,縱然這孩子完全沒有意識,她也要抱著他,感受這真實的存在——母子連心。

哭著哭著,眼淚霍然停在眼眶內,不再溢出。

雙眼,就在轉眸之刻,換上了宛如黑夜陰風的凶險,閃耀著層出不窮的惡念。

為了阿年,別說豁出自己的命,就是讓水川手刃其他任何人,她也做得出來。

“師父,您今日要帶蘭薰與師妹去何處修行?可不可以下山去?”

身著藍衣的少女,尚總角之年,便已出落得嬌俏明媚,宛若天上晶亮的星辰。

“……蘭薰師姐,你為什麽想下山呢?這西岐不好麽?”

另一名年紀稍小的少女尚含苞待放,一身芙蓉粉紅,清純的小臉不染一絲纖塵。

少女們的麵前,赫然立著她們最敬佩的師父。

銀色的長發鬢若繁霜,兩袖衣袂朗月清風。

蒼老如虯的指間,輕輕捏著須白的拂塵,一雙澄澈超然的眉眼,望遍腳下的崇山峻嶺,身畔的雲卷雲舒。

“蘭薰,你為何想下山,講予為師。”這悠遠沉厚的聲音日日都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蘭薰道:“因為下山我就可以懲惡揚善,把那些效忠紂王的狗腿爪牙殺個哇哇哭!”

“師姐又要舞刀弄槍?”粉衣少女道:“商周的戰爭自有黎民百姓選擇立場,我們不必插手。”

“興周伐紂乃是順應民心,像我們這些有道法的就該出手!”

“可是,師妹覺得……唯有海納百川,才能生生不息,否極泰來。”

這時師姐妹的爭執被頭頂上的聲音打斷:“好一個海納百川,生生不息,否極泰來,當真是唯有辛夷,才出此言。”

少女們仰頭,稚嫩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師尊。

他也俯首,慈祥的打量這對女伴,這對猶如他女兒的弟子。

“蘭薰,辛夷,你二人且立我左右。”

弟子們來到師尊兩側,共同麵對這浩淼天際,悠悠流雲。

“你二人說說,都看到什麽。”

蘭薰發自內心道:“重巒疊嶂,如眉似黛,神州的山河何其壯美生輝,卻被無道昏君半染血色。”

“辛夷呢?”

“我看到……看到許多人。”

蘭薰疑道:“這哪裏有人?”隻有延綿的蒼綠靛藍。

師尊的語調,猶如晴空中的白雲一般超然無拘:“辛夷,且往下講。”

“是……”她眺望著山河認認真真道:“有許多人,在大地上靠著自己的領悟生活,有醉生夢死的,也有想跳出塵世的。”

蘭薰聽罷,細細體味,隻覺得辛夷眼光之開闊,望塵莫及,不由道:“師妹小小年紀便有此高見,真

叫師姐慚愧。”

“蘭薰師姐……”師妹靦腆言笑,看向師父。

這位經曆過滄桑歲月洗禮的老人,隻道:“蘭薰無需愧言,各人緣法不同,自有個人之道。然而……”言至此稍有一頓,左右又打量了自己引以為傲的兩名弟子,“你等再放眼望去,這山下紅塵,多少人前行無悔,多少人執念自縛。縱然清士,抑或癡兒,皆脫不了生死之局。塵歸於塵,土歸於土,從頭再悟。”

女孩們一邊點頭,卻又秀眉緩皺,櫻唇微隆。

她們這是半懂不懂,師尊焉能不知,本來她二人也還是孩子。

然而人少時即可看老,她兩人在往後的時日會有怎樣的性情、原則、甚至作為,他都已能窺知一二了。

各人緣法不同,自有個人之道。為師者,不必再問。

這就是蘭薰的師父,永遠是那樣高深莫測,永遠超然於萬人之上,卻又在天道的麵前甘於保留話語權。他賜給徒弟的,既不是秘籍寶書,也不是宏圖偉願,而是一闋清韻的背影,一席言簡意深的話語,一身浩然正氣,一脈劍仙風骨。

蘭薰眸中,師父的背影,清晰的仿若觸手可及,卻就在她伸手之刻,化為一灘餘韻再不能追尋。

眼前突然出現一個人。

——水川。

她宛若地獄裏蒙冤受屈的鬼魂,大睜著眼睛連磕帶拜,一邊嚎叫著:“把我的兒子還給我!還給我!!”

“你!你是?!”蘭薰不明白,師父哪裏去了,這水川又是何時來的。

“把阿年還給我!你這沒爹沒娘的野種,根本不知道母親是如何疼愛孩子的!你不配傷害我的兒子,你這道貌岸然之徒!!”

“我……我……”蘭薰想奮起反駁,卻不知怎的,嘴巴像是被縫起來,根本發不出聲。

“野種!道貌岸然的野種!偽善者!!”

水川一輪輪的哀嚎無孔不入,就若百千根針同時戳著蘭薰的全身上下,令她痛不欲生。

“不、不……我不是野種,我不是偽善者……我不是……”

“你是!你就是!!”

“不……我不是!師父!師父!!師父——!!!!!!”

這時有個聲音朦朦朧朧飄過耳畔:“蘭薰姑娘……?”

蘭薰突然尖叫著睜開眼睛,這一刻心中懵懂一片,口中卻還喚著“師父”兩字,喚得錚錚切切。

眼前是張冷若風霜的臉,每一絲輪廓都溶解著鋒芒的痕跡,唯有一雙瞳眸中散發著關切的光芒。

“……楚公子?”

“蘭薰姑娘,你可還好?”

她這才認識到剛剛是南柯一夢,現在清醒了,竟發現自己居然坐在一棵樹下,而楚燃竹就俯身在她麵前。

……自己怎麽不知不覺睡著了呢?

蘭薰想了起來,自打她從暮水閣回來已過了整整三日,這三天她心不在焉的,醒著、夢裏,都能看見從前的事,都能聽見水川的話語。

……為什麽現在的自己,會變成這樣,仿佛所有把持力都遺失了……

蘭薰不得不在心底盤問自己。

而事實上,多年之後她再回憶這些事時,卻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心緒,便是在下界的那些時日中,慢慢的變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