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三月花如錦



就這樣,顛簸了幾日,從北州南下進入中州,又緩行了幾日,終於到達了副都洛陽。

洛陽三月花如錦,多少工夫織得成?

洛陽的美,是人工雕琢的。她不曾有南方特有的水嫩和溫柔,也不曾有南方的小家碧玉吳儂暖語。她是個經過了琢磨的女子,雖然不見得清新麗質,卻也有了非同一般的貴氣,有著由骨子裏散發的雍容和沉穩。

且插梅花醉洛陽。

對。洛陽是醉的,有別於南方的小醒。她的醉,就醉出那一份芬芳的亂倒,醉出那一份特有的歌舞升平,燈紅酒綠。

這裏的氣候,也終於有了晚春的特征,時不時就除下春的嫁紗,袒露一點屬於夏的芳香。

畢竟,也是春暮了。

可這一路走來,昏睡中的紈絝公子,竟然都沒有蘇醒。

除了家丁喂給的水食,他不吃不喝,不吵不鬧。讓耳朵被折磨慣了的眾人,都若有所失。

自從如今昏睡過去的那一天,厲雲的眉頭就不曾展開過。就連美沙亞都失去了笑意,每日裏隻是坐在馬車上,陪伴著那個昏睡的人。

雖然福伯也說過了,他隻是太累了,因此才沉睡不醒。

甸甸的馬車已經進了洛陽城,那種特有的華貴和妖嬈的氣息撲麵而來,熱忱的迎接著這些歸來的旅人。

就在馬車弛進洛陽城的一刹那,馬車上昏睡的紈絝公子,無聲無息的睜開了眼睛。

有些灰暗的車廂內,美沙亞驚了一跳,幾乎就要驚叫出聲。

然而,如今快速翻起,一下子就捂住了女孩子的嘴,笑著朝她做噤聲的手勢。

美沙亞用力的掰開他的手,驚喜地低聲,“如今哥哥,你可算是醒啦!”

他兀自偷眼車窗外,卻笑著擺手,“我早就醒了。嘿嘿,誰讓大福伯太羅嗦,我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這樣反而好!”

“噢——”美沙亞恍然,又不懷好意的對他笑著。

“美沙亞,”他卻轉過頭來,笑著扶住了女孩子的肩膀,“等去了我家,我帶你出去玩去——洛陽可是有很多好玩的地方!”

女孩子笑著點點頭,卻忽而想起了什麽,一撇嘴。“那個沒胡子的老伯伯總是說,等你回去了,你大哥一定會關你的禁閉,到時候能出門嗎?”

關禁閉?如今一聽那三個字,陡然就哆嗦起來,下意識的抱住了肩膀。卻忽而又笑了,不說話,思考了一下,隻是一幅成竹在胸的模樣。

正說著,甸甸行著的馬車停了,車廂外起了一連串的吆喝聲。隻聽得一聲門響,那門內似乎湧出了無數的人,雜七雜八的上前來。

竟然就到家了。

“別跟別人說!”如今連忙叮囑了女孩子一聲,立刻又躺下去,裝昏。

車廂外,馬上的厲雲也跟著下馬,眼看著一群人抬了張誇大鋪絨的紫檀躺椅,將車廂內的紈絝公子安置上去。他這才隨著一行人的帶領,慢慢地進入那雙扇頂花門裏去了。

一進門先看到的,卻是個巨大的大理石屏,隔斷了眾人的去路。石屏上爬著一株老紫藤,紫花殘豔,尤有蜂蝶。

他隨著眾人轉過石屏,才別有洞天的顯出一片起伏,山院內疊嶂層巒,假山石花,曲徑幽溪渾若天成,顯然是出自名家的手筆。

曲徑屋宇之間遊廊迭連,清一色的白牆紅瓦,烏木檀窗,可見這一家的家資豐腴。也隻有這樣殷實的家底,才會培養出紈絝公子那樣的人罷。

厲雲瞧了一眼身旁紫檀躺椅裏如今,忍不住就那樣想。

然而,對建築布景略有所知的厲雲一眼望去,就知道這院子隻是前院,屋宇之後應該還套著個後院,卻被層巒布景擋住,應該是練功習武之用。

洛陽白家的八卦掌,向來是極少傳外的。因此武功套路招數,也是嚴格保密的。

“二少爺回來啦,二少爺回來啦!”抬著紫檀躺椅的下人倏然出聲,興高采烈的叫。

話音未落,各處的屋宇裏窗框內,忽而就探出無數的腦袋,嬉笑著瞧這邊張望。

緊接著,遊廊曲徑上就傳來了紛繁的腳步,厲雲抬頭眺望,遠遠的見快速奔過來兩個大丫頭,一紅一翠,倒是相得益彰。

“二少爺!”奔的近了,那翠衣的少女陡然捂住了口,一下子就撲上來,卻咬牙切齒的死命拽著紈絝公子的麵頰,“你還舍得回來!你怎麽不就死了!”

然而,被那樣捏著,他竟似無覺。翠衣少女感覺不好,一轉頭看向老者,“福伯,二少爺這是怎麽了!”

老者訕訕而笑,好一會兒才道,“似乎是睡著了,也不見醒。萃影姑娘,你瞧能有什麽辦法?”

睡著了?萃影嚇了一跳,卻很快狠狠得笑起來。她挽了挽袖子,對身旁的紅衣少女說,“紅綃,你去配碗湯藥來,半兩辣椒麵,三錢花椒,三錢小茴香,和一碗辣椒油!我就不信,他喝了這個都還不肯醒來!”

這……一行人都被結實得嚇了一跳,卻見那死人樣的如今陡然跳起,一把捂住了口鼻,卻從指縫裏一迭聲的,“萃影,你太狠了罷!”

眾人瞧見他倏忽蘇醒,歎為觀止,嘖嘖稱讚起少女的“醫術”來。

厲雲卻心生疑惑,冷眼看著他。

如今眼睛滴溜溜轉,終於討好一笑,附和。“萃影的醫術,的確是……嘖嘖,的確……嘖嘖。”

“你終於肯回來了麽?怎麽不等少主將我們打死了,你再回來。”萃影冷言冷語,卻真的受了不少委屈,說著說著,眼圈就紅了。一旁的紅綃也跟著她暗自揩淚。

“我錯了,這不是回來了嘛!”如今終於低聲下氣起來,討好著笑。然而,這場鬧劇還不曾收稍,陡然

有快嘴來報,一迭聲的傳過來,“少主來啦,少主來啦!”

“我哥!”“大少爺!”一主兩仆同時失聲,如今已經撲通的躺倒下去,臉色慘白的裝昏迷,恨不得馬上在腦門上插個牌位裝死人。兩個大丫頭也手忙腳亂起來,幫著用袖子蓋住直射在他臉上的日光。

厲雲又皺了皺眉,自覺好笑。這紈絝公子,竟然還有怕成這樣的人?

他好奇,拉著美沙亞的手循聲望去,見遊廊那一邊,許久才顯出了沉穩的白色人形,負著手,一步一步的慢慢走來。

這個男子,就是威震江湖的洛陽八卦掌傳人,白如舊了嗎?

白如今,白如舊……他早就該猜到這紈絝公子的身份,卻一直竟然不曾記起。

隻是白家與青霜閣也算故交,準確來說,白家的再次興起,卻都是青霜閣的功勞。可如今為什麽要隱瞞自己的身份和武功招數?

一瞧見那個人形出現在遊廊,所有的家丁下人就快速的行下禮去,不敢抬頭觸目。

終於,那個而立之年的男子,不緊不慢的來到這邊,先冷冷的掃了幾眼厲雲和美沙亞,這才把目光打在如今身上,慢慢的吐出幾個字來。

“他怎麽了。”

那幾個字明明是渾然無力的,卻讓厲雲的心裏不舒服,似乎有一道淩厲的氣勢壓過來,帶著目空一切的漠然。

連美沙亞也似乎被那人所驚嚇,躲到厲雲背後去了。

“二少爺似,似乎是太累了,好像昏迷了……”萃影戰戰兢兢,卻還是幫如今打圓場。

白如舊的目光,在少年的臉上慢慢定了一下,隻一眼,便淡淡的揮袖。“抬回去。我親自為他診脈。”

“哪裏敢勞煩大少爺,萃影立刻去請大夫來。”翠衣少女又硬著頭皮,連忙解釋。

然而,白袍男子跟本就沒聽進她的話,揮了揮手,那些下人就隻能硬著頭皮,隨著他,將紈絝公子抬到居住的暖香閣去。

瞧著那人走遠了,眾人這才長出了口氣,直起腰板來。萃影紅綃為如今擔心,卻不敢跟去打擾。翠衣少女一回頭,仔細的看了看同來的厲雲和美沙亞,終於溫柔一笑。

“兩位是二少爺的朋友?一路塵土辛苦了,我帶你們去洗漱休息?”

少女此時的溫柔,卻與剛才的惶恐潑辣完全派若兩人。

厲雲怔了一下,點點頭,想擠出一個笑容來,終於還是失敗了,有些不倫不類的撇撇嘴,隨著少女前行。

過了遊廊,轉了三四下,就顯出那紈絝公子居住的暖香閣,閣子西廂卻是一排客房,少女就引著他們,到西廂去了。

萃影回身,打量了一下身後的兩個人,試探著問,“一間客房,還是……?”

“一間便可。”雖然是在如今的家裏,厲雲畢竟不放心讓小公主獨居,便慢慢回答著。

萃影笑著應了一聲,為他們推開房間的門,心裏卻有些猜測:瞧那個孩子的眸子,卻似乎像是異邦人,跟劍客一樣的男子卻又是什麽關係?怎麽這劍客一樣的男子肩膀,竟然還落著那麽大的一隻蒼鷹?二少爺也是的,以往稀奇古怪的人也就罷了,今兒怎麽還領回來個孩子,竟然還有隻鷹?不會有什麽危險罷?

閣門一開,一股子清香氣息撲麵而來,裏麵的什物床鋪素淡幹淨,顯然是經常打掃。

翠衣少女朝他們笑一笑,引他們進入,這才慢慢說道,“二少爺怕是要被關禁閉了。晚膳我和紅綃會送過來。”

關禁閉?厲雲的眸子震了一震,終於還是無聲無息的笑出來。那個紈絝公子,也該有人管治一下了。

兩個大丫頭說完了,就為他們掩上門,走了。

搖搖晃晃中,閉著眼睛的白如今,聽到一聲門響。熟悉的線香味道一下子湧過來,他隻覺得周身都舒坦了。

虧萃影和紅綃心細,他最喜歡的桂葉香,竟然是每天都薰著的。

身下忽而微微一沉,七八隻手湊上來,將他平穩的抬起,複又放到柔軟的床榻上去了。

他連忙收回了心思,甚至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害怕被他那個鐵麵大哥看出端倪。

既然,抬躺椅的聲音又起,卻是漸遠了,門吱呀一聲,再次合上。

紈絝公子的心立刻七上八下起來,就算不睜眼,也能感受到哥哥的氣息。

他聽得腳步在床邊轉了幾轉,終於頓住,聲音就冷冷的響起了。

“還要裝到什麽時候。”

“哥!”如今陡然翻起,便要來抱男子的腰,“我可想死你啦!”

對方可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舒子夜,隻一伸臂,就將他撥拉回床榻。

如今不敢再上,卻忽而一皺鼻子,低頭,“我錯了,不敢了,哥你別罰我……”

“你錯了?”白袍男子卻淡漠的笑了一聲,反問,“你哪裏錯了,對的很麽。”

如今裝模作樣的打了一下自己的臉,故作委屈,“我不該不聽哥哥你的話,不該離家出走,不該……”

“你是什麽身份,嗯?”白如舊卻打斷了他的話,徑直問下去。口氣裏卻聽不出端倪。

如今的頭低了更厲害,像背書一樣喃喃,“我是白家的人,是八卦掌的傳人,更是白家未來的繼承人……”

可是,那些所謂的名譽,那些所謂的第一,並不是他的追求。

“我還以為你早忘記了。”對方的聲音依舊是淡的,不緊不慢。“出了春,就是你二十歲的生辰了,行了冠禮便是成人,怎麽依舊這樣胡鬧。讓我說你什麽好。”

如今表麵上一團乖順,暗自卻低下頭來,嘟嘟囔囔。“那就不用說了……囉裏囉唆囉裏囉唆,你不煩我都嫌煩……”

“你說什麽。”白袍的而立男子卻聽到了他的竊竊私語,停下來慢慢的問。

“沒有!”如今瞪大了眼睛,笑眯眯的抵賴,“我什麽都沒說!”

白如舊看了看他,複又訓說起來,無非就是讓他快些成才,好好練功,好繼承白家的事業,等等等等。

如今暗自恨得咬牙切齒,竭力培養自己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本事。忽而就盯住了床角上的一截雕花,便仔細的研究起那花紋來。

“……等行了冠禮,我就讓婆子幫你說門親,好歹也是成人了,也該成個家收收心。年末有次武林大會,你去展展頭角。否則,讓我怎麽放心將白家的基業交付於你。”

那樣的話,偏偏就鑽入了他的耳朵,白如今一蹦老高,舌頭上卻打了死結,磕磕絆絆,“親……什麽,什麽親!成……成什麽家……!”

說到這裏,他一下子痛苦的捂住了腦袋,腦海裏浮現出那個火衣阿彌婭淒厲的容貌。一個母夜叉就夠他受得了,怎麽可能再去引火上身!

他倒寧願一輩子不娶了,隻為了一瓢死水,而放棄整個弱水三千,他才沒有那麽傻呢!

“你怎麽了。”白如舊見他痛苦的抱住了頭,眉宇皺了一皺,慢慢的問。

“沒有,沒有沒有。”如今強裝著笑起,嘴角卻在抽搐。

白袍男子瞧著他葳蕤的樣子,眸子一冷,忽而攥住了他的手腕,隻一試,麵色倏然變了。“脈象怎麽這麽弱?是你疏於習武,還是受了傷?”

如今在那兩個選項之間斟酌了半天,終於還是萎靡下去,老實交待,“我……我受傷了,哥,好痛!”

他說著,眼珠一轉,連忙扒開衣服給對方看那個胸口上的傷勢,一幅泫然欲泣的表情。

白如舊看著那個猙獰的傷痕,眼眸一震,卻怪笑一聲,“很好麽。再讓你去結識些狐朋狗友——我聽福伯說,你這次竟然還被大漠的巡邊軍圍攻?好玩麽,究竟怎麽得罪了他們。”

那個告密的福伯!紈絝公子心中暗暗抱怨著,麵上卻依舊是乖順可憐的表情,喃喃,“沒有呀……也不好玩,那些大漠人那麽粗魯,他們欺負咱青霜閣的人,我總不能不管罷?!”

青霜閣的?白如舊仔細的回想了一下那兩個人的麵目,卻再次冷笑。“你以為我看不出,那個女孩子是大漠人?什麽青霜閣,少拿來當擋箭牌。白家畢竟脫離出來了,那青霜閣的渾水,你也給我少去趟。”

如今自知無法欺瞞,卻還是硬著頭皮強笑,轉移話題。“大哥你別這麽說——閣主姐姐聽到會傷心的,小心她來揍你!”

白袍男子不理會他的胡言亂語,想了一想,卻似乎肯定了,“那個女孩,就是傳聞中星野國舊主的遺孤。”肯定句。

按照一係列的線索來看,應該無疑。

“哇,”如今故意誇張的瞪大了眼睛,“不愧是大哥,真……厲害!”

然而,一向深沉的白袍男子,卻陡然伸出手來,用力的拍了一下少年的脊背。

虧得那一掌沒使上內力,否則,他的內髒當場就要爆裂了。然而,那一掌也是極重的,拍的如今一個趔趄,幾乎趴倒在床榻上。紈絝公子隻覺得後背一辣,胸口裏立刻起伏起血液,幾乎湧出口來。

胸口便不可遏止的抖了一下,心跳幾乎停止。如今知道他是真的上了火氣,再也不敢說出一句話來,隻是捂著胸口,怔怔的看他。

“你真好大的膽子。”對方的聲音更冷,眸子裏的光芒有些駭人。“多大的人了,竟然不知道形勢——北州的戰事一觸即發,中州青霜閣也聯合各大家族對陣鬼堡,隻要一絲風吹草動,就能引起中北兩州,甚至全國的戰事。我千方百計的明哲保身,不希望白家卷入到那場戰事裏,你倒好……難道希望整個白家再次敗落,然後就在這個世界上銷聲匿跡嗎?”

如今扶著胸口,垂了垂眼睛,隻是默默的聽著。

“白家現在是怎麽樣的境地——好不容易從青霜閣的手裏脫離出來,百廢待興。”頓了一頓,白如舊不自意的捏了捏鼻梁,看著床榻上這個惹是生非的弟弟。“我跟你說了多少遍了,別再去管青霜閣的事,就算你不為了白家,也該為了你自己罷。看看你現在成什麽樣子了,難道還要為這場不相幹的戰事,賠上一條命?”

如今聽到這裏抬了抬頭,看了看他的親生大哥,緩了一緩,終於喃喃的說,“不管怎麽樣,青霜閣對我有恩,水檻姐姐也對我有義……他們有事,我不能不管;阿雲和美沙亞是我的朋友,他們有難,我也不能見死不救。”

“哥……你若覺得我對不起你,對不起白家……就……”

如今低眉咬牙,說到這裏卻戛然而止,不肯繼續,隻是用力的咬緊了嘴唇。

他是知道的,哥哥他一心隻是為了白家,為了這好不容易才又建立起來的家族。所以……大部分的時候,他都是竭力隱瞞著自己的身份,不肯拖累,甚至不肯依靠這個家族一分一毫。他倒寧願就脫離了,那樣……

就算他惹出滔天的大禍,就算他弄得無法收拾了,也隻是他一個人的責任。

聽著這欲言又止的話,白袍男子終於震住了,長久不語。

半天,白如舊才慢慢轉身,欲出門去。然而,走到半途,他卻緩緩回過身來,慢慢的說。“四月初三,是你的弱冠大禮,等你行完了大禮,就讓那些星野國的人走。以後不許你幹涉星野國的事,進出都會有家丁隨從,若你一意孤行……”

白如舊的話也戛然而止。

他又站了一站,終於拂袖,慢慢的出門去。

雙扇的雕花門吱呀呀合上了,將在床榻發怔的紈絝公子,關在了一片寂寂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