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站夾飛羽



這驛站不大,兩層的木質小樓。雖然處在綠澤,卻也被風沙侵蝕了不少,陳舊的木地板,一走動便要吱呀呀的響,像一個上了年紀且不堪重負的老者,隨時都要倒下去一樣。

他們是這驛站的第一批客人,也是唯一的客人。

現在是春季,大漠沙獸的活躍期,又是黑沙暴的頻繁期,進出大漠的商隊少之又少——更何況沙漠上盜匪泛濫,星野國又是在戒嚴期間。

看顧驛站的卻是個半老徐娘,剔眉剔眼的看著這一群奇奇怪怪的男女進入,不耐煩地端著盞油燈,將眾人往樓上的客房裏送。

天明明不曾黑下來,驛站裏卻是一片昏暗,而且透著絲絲縷縷的冷氣。

她看著一群男男女女都是無動於衷的,可待看到那個黑衣的中州男子,不耐煩得眉眼才抬了一抬,嗤笑了兩聲,打諢,“傷殘成這個樣子,別不是官府緝拿的盜匪罷?我這樣的小店可承受不起。”

本來,這邊地的驛站該歸屬於朝廷。隻是,自從星野國敗落易主,這邊城的管事驛丞早卷了細軟逃了。驛站就被鄰近的國人包下來,做個買賣撈些小錢。

這驛站天不管地不管,又是出入的唯一途徑,愛住不住。

厲雲以前就住過這個驛站,也見過這個老板娘——她以前都是溫柔和順的,對待旅客也熱情,見他這個帶著孩子的男子,還特別照顧。怎麽才這麽點兒光景,竟然就成了這個樣子。

厲雲朝下一瞧,三兩個夥計遊手好閑的在堂內磨蹭,越發顯得敗落。

“……也開開眼罷,亂成這樣,讓我們怎麽活?這個世道!”那半老女子依舊在喋喋不休的罵著,啪啦一聲推開一扇門,冷聲冷氣,“你們幾個婆娘,就住這裏。你們幾個漢子住到隔壁去,我這裏房間亂,自己收拾!”

果然是亂,一開門,一蓬土就兜頭蓋臉的罩下來,嗆得眾人止不住咳嗽。

“老板娘,先做幾個菜來,大家都還沒吃飯。”厲雲靠上去,淡淡的叮囑。

那老女人退了幾步,拿燈火仔細的照了照他,這才嗤了一聲,不耐煩地揚手,“廚房裏有菜,要吃自己做去,老娘不伺候。”

她說著,卻故意扭動著腰肢,提著裙擺慢吞吞的下樓去,竟然連個燈火都不留下。

如今瞧他吃了閉門羹,忍不住笑起來,哧哧作響。

麻衣的厲雲變了變臉色,卻將美沙亞托付給一個白紗女子,這才猛然拽著紈絝公子的衣領,蹬蹬蹬拖下樓去。

“哎!”如今隻來得及叫一嗓子,忽而拍飛了肩膀上的天鷹,對它一指。

天鷹心領神會,不動聲色的拍著翅膀飛起,朝那黑衣中州男子所待的房間飛去。

下了樓,轉了三轉,麻衣厲雲熟練的將如今拖到廚房來,在巨大黝黑的灶台前停下。

“我不會做飯!”瞧著那一架黝黑的大鍋,他委屈得叫喚。

厲雲卻不會理他,在那廚房裏四下搜尋了一遍,卻對那些土豆和白菜不聞不問。如今抬頭一看,鐵絲架子上還串著些臘肉,卻已經些微的蒙了塵。

“這個……”他吞了口唾沫,指著那些臘肉喃喃,“難道不是找那些東西嗎?還是……你以為我跟大八哥一樣,是吃老鼠的?”

的確,厲雲哪裏是在找食物,分明在翻找地洞一樣。然而,麻衣男子卻朝他揮手示意,終於慢慢得抬起頭來,出了口氣。卻依舊壓低了聲音,喃喃。“這家驛站,有些不對勁。”

原來他剛才摸索了一頓,卻是在找這裏麵是否有密道或孔隙一類的東西。

如今這才探頭探腦的掃視了這廚房一圈,也跟著壓低了聲音,“原來你也發現了?該不會是黑店罷?”

他也早覺得有些不對勁——那下麵遊蕩的夥計,卻總是不停的偷眼他們。而且,他們抹桌子掃地的姿勢,也太不地道了,就像拿著刀槍一樣。

“難道……”如今更有了不好的聯想,連忙翻找著蒸屜裏的包子和饅頭,打哆嗦,“他們做的是人肉買賣……人肉包子!”

厲雲卻揮了揮手,打斷了他的臆想,皺眉。“那倒不至於。今夜警醒些,我總覺得有事。”

如今點點頭,卻忽而有些害羞的捂著肚子,喃喃,“這之前,阿雲,能不能讓個人來做點飯吃?我實在是餓……”

折騰了有半個時辰,眼見著天黑了下來,這才吃上了今日唯一的一頓飯。

那個奇怪的黑衣男子竟然都能下床走動了,好強的恢複能力。

吃飯之前,如今已經聽了天鷹的匯報——奇怪的黑衣男子一直呆在床上,不曾動彈。隻是中途裏,老板娘過去送了一次水,卻依舊沒好氣地。

吃飯之時,他們一行人坐在當中拚好的大桌上,不動聲色。周圍雜坐上卻圍了一圈店裏的活計。都在那裏漫不經心的做活計。

一行人也吃的寡然無味,很快就陸續散了。

可就

在各自進門的時候,兩個白衣白紗的女子,忽而就消失了蹤影。

劍客厲雲與如今相視一眼,各自沉默。

夜,很深了。

大漠的夜裏,無鳥無蟲,四周是死一樣的沉寂。

夜色裏,二層腐朽的窗戶陡然打開,由於過急,幾乎將那腐朽的窗戶拍下來。

如今睡得不深,一下子就睜開了眼,厲雲隨即醒來,拔劍,雪亮的劍光瞬間照亮了窗帷。

兩人卻先向第三張床看去,那裏被子隆起,似乎那個人還不曾被驚醒。

跳窗進來的卻是那兩個青霜閣的女子,低聲,“不好了,外麵竟然圍滿了官兵!”

官兵?巡邏軍的人嗎?如今一驚,連忙起來穿衣服,絮絮叨叨,“沒想到這家驛站竟然是官府的人,難怪那麽看咱們!”

厲雲卻是和衣而睡得,一骨碌翻起身來,仗劍快速向那第三張床靠近。

厚重的被褥突然抖動了一下,似乎那裏麵的人正在醒來。

“還睡,快起來啦!”紈絝公子心急火燎的穿衣,還不忘調侃一番。

厲雲的心中微一鬆懈,連忙上去,掀被子。

可被褥裏,陡然躍起了兩道金光,交錯著宛若十字的閃電,朝劍客的麵部迅速襲來!

厲雲抖劍換手,一劍斬下,瞬間壓在了那兩道閃電的交叉點上!

被褥退下,被窩裏的人卻哪裏是那個黑衣男子,分明就是這驛站的老板娘!

麻衣厲雲陡然震劍,將對方震開一尺,卻眸子一冷,“你是誰!”

老板娘終於冷笑一聲,將手裏的雙刀一收,麻利的掀下人皮麵具和衣裙,露出一襲峭拔的黑色身形,竟然是個身段淩厲的女子。

“鬼堡座下殺手吹雪,恭候多時!”那女子竟然不緊不慢的拱手,軟散的眸子已經雪亮,竟然比她肩膀上的那個玄金骷髏,都要來的閃亮些。

鬼堡?見鬼,竟然在這裏遇到鬼堡的人!

“那個人呢?那個冷冰冰的家夥!”如今忍不住出聲,問起那個半死不活的黑衣中州人。

厲雲卻顧不上那個來曆不明的男子,一揮手對青霜閣的兩個女子喝道,“快帶著公主去屋頂,架起飛葉帆來,你們先走!”

那兩個麵紗少女深知厲害,一抖身便穿窗而出。

然而,屋內的鬼堡女子一退再退,卻忽而掏出一枚霹靂子來,朝著窗口的紈絝公子擲去!

白如今靈敏躲開,卻瞧著那霹靂子飛出窗外,在半空炸響,抖落一地煙霧。就在那一瞬間,樓下竟然射上箭羽來,密閉的箭羽宛若奔雷,一瞬間就洞穿了菲薄的牆板!

“阿雲!”如今急聲提醒,抖開手勢,赤手空拳的阻攔著那些密如飛蝗的羽箭!

厲雲正要去抓那叫吹雪的鬼堡女子,卻見對方冷笑一聲,忽而撞出門去。他剛要追,那樓梯上攢射的箭羽就阻斷了他的去路!

“阿雲,阿雲!”如今越發一迭聲叫,抄起一張凳子,劈裏啪啦的擋開那些激烈的箭簇!

“快,去屋頂!”天鷹也已經展開翅膀,伶俐的躲避著那些飛箭,對兩人竭聲提醒。

麻衣劍客這才一頓步翻身後退,雙腳大力的鞠上洞開的房門,將那些箭簇擋了一擋,人已經來到室內,迅速的將方桌四腿削掉,一手拽著如今的後領,衝出窗戶!

那桌麵成了盾牌,樓下的箭羽肆無忌憚的射上來,力道大的卻已經穿透了桌麵,在劍客的雙手和胳膊上留下了道道痕跡!

可借著劍羽衝力,兩人已經順利躍上屋簷,與早等在那裏的眾人匯合。

厲雲隻覺得腰下一痛,竟然是一支羽箭深入腰間三寸。他一劍削掉箭尾,將那腰間一按,不動聲色的攀上了飛葉帆的把手,等待飛起。

腰下的血不斷湧出來,染透了他深色的衣衫,並且順著褲腿不斷湧下。

青霜閣的一幹人迅速調整著儀器,準備起飛。

然而,腳下的屋簷陡然一顫,隻一瞬間,那木質腐朽的二層樓宇,竟然整個倒塌下去!

原來是下麵的人,將整個樓宇拉塌了,勢要*迫他們下來!

厲雲的腳下一個趔趄,就覺得腰腹撕裂開來,鮮血洶湧而下。

與此同時,飛葉帆終於在那一刹那升起,脫離了坍塌的樓宇,在夜色裏迅速向遠處的沙漠翱翔而去。

“拿弓來!”樓下觀看的吹雪陡然一震,迅速奪過手下的一把機械弓弩,搭箭挽弓,卻在箭簇上穿上了什麽,抬起,對準了一架飛葉帆,陡然放箭。

隻聽得一聲鏑鳴,那羽箭飛快的劃破夜空,卻在一架飛葉帆不遠處陡然爆炸,濺起無數流火!

穿在箭簇之上的,竟然是大顆的霹靂子!

爆炸的衝擊力襲麵而來,飛帆上的如今驚叫,一閉眼就覺那碎片噴到臉上,火辣辣的痛。

“扶好了!”*控飛葉帆的女子出聲提醒,

猛然就拉起了*縱杆,往九霄雲外衝去!

地麵上的吹雪嗤了一聲,狠狠地又奪過三支箭羽,齊齊搭上,便要放箭。

然而,旁邊倏然伸過來一隻略微蒼白的手,強硬的奪下了女子手裏的箭弩。沉穩的拉起,滿弦,對準了另一群低矮的飛葉帆,放。

羽箭準確無誤的穿透了兩架飛葉帆,繼而,霹靂子爆炸開來,宛若天空上燃燒起的肆意焰火,那雪亮的閃光,一瞬間照亮了持弓男子冷肅的臉。

旁邊的鬼堡女子吃驚的轉過頭去,看著黑衣男子依舊吊在半空,卻能靈活運動的手臂,驚恐低聲,“你的左手不是斷了嗎?漠然。”

黑衣男子無聲冷笑,卻一把抱住了重新斷裂的左臂。

雖然痛一些,也是值得的。而且他擁有超凡的回複能力,這樣的痛,便不算什麽了。

否則,怎麽可能從那樣凶險的死亡沙漠,從那些沙獸的嘴下脫生。

“快派人去科漢特沙漠,他們的目的地是那裏。”漠然低聲說著,眸子裏卻有冷笑的意味——那些人是自找的,不該救了他,更不該在他假裝昏迷的時候,說出他們此行的目的。

漠然一開始就認出了那群人。星野國畫影緝拿的逃犯。那樣的偽裝,對於善於喬裝暗殺的鬼堡來說,簡直是不足一哂。

被炸落得兩架飛葉帆,剛好就是厲雲和美沙亞各自在的那架!

陡然的中箭讓他們兩人都來不及反應,那些*縱機械的青霜閣女子,卻已然猛烈的將他們推出機械,自己卻*縱著飛帆迅速上升,連同飛帆一起,化為了漫天的碎片!

爆炸的巨大衝力,一下子就撞傷了兩人的身體,厲雲被那股力道一撞,口中猛然就嘔出了血,霎時幾乎昏厥。

“厲雲,美沙亞!”九天外陡然傳來了熟悉的呼喚,厲雲將厚重的眼皮抬了抬,卻恍恍惚惚的覺得,麵前有一大團陰影*來,越來越大,撕裂般的風聲似乎就在耳畔。

“撐住!”那襲黑影陡然張口提醒,身子一個環璿俯衝而下,卷起的風一下子抵消了劍客的墜力。厲雲清醒了一些,認出了那個聲音。

竟然是天鷹!

就在他驚醒的刹那,身子便撞在了一片厚羽上,柔軟的宛若鋪滿了厚氈的床榻,他陡然睜眼,發現自己竟然在天鷹的背上。

那隻長不過五尺的鷹,卻竟然膨脹成了龐然大物,像一架巨大的飛行器,穩穩的托住了有些茫然的劍客。

“抓好了!”天鷹轉頭,銅盆大小的眼睛裏溢著淡綠色的光芒,低聲提醒。

麻衣厲雲這才恍然,一下子揪住了它一蓬一尺來長的羽毛,隨著那天鷹俯衝下去,追趕墜落在空中的小公主。

由於受到撞擊,美沙亞已經暈厥,雙眼緊閉著,朝深淵裏栽下去。厲雲倏然伸手,猛然就拉住了她的胳膊,就勢拽上了天鷹的背,胸口卻撕心裂肺的一痛,忍不住又嘔出一口血。

天鷹一個環璿升起,卻覺得背上的人形踉蹌,忍不住轉過頭來,“怎麽了?”

厲雲竭力抱著小公主,撐在天鷹的脊背,卻覺得麵前一陣陣的暈眩,似乎有無數的白點在眼前亂晃,繼而演變成大片大片的蒼黑。

他抬了抬頭,看著日出的方向,那裏雖然還不曾透漏出第一絲光彩,卻應該還有些外泄的光華,怎麽會是一片黑呢?

難道,真的如同傳說的那樣,黎明前的夜色,才是最黑暗而不見底的?

就在他支撐不住,幾乎翻下鷹背的刹那,平行的飛葉帆上,陡然撲過來一襲麻衣,緊緊地拉住了下墜的他。

“阿雲……!”耳邊還殘存著最後一個聲音,眼前卻全盲了。然而,厲雲感受著那隻緊緊拉著自己的手,倏忽卻放下心來,將懷裏的小公主塞到那個人懷裏,安然的閉上了眼睛。

“阿雲,阿雲你別暈呀!”如今一手扶著美沙亞,另一手拚命掐他人中,卻不見那人醒來。他氣急,使勁推他,口裏喋喋不休,“沒出息,你恐高怎麽著,就在天空中飛了一會兒,就暈倒!”

然而,這一推,卻推到了滿手的血!

厲雲的半邊衣襟已經被血浸染,隻是因為夜色的關係,才沒能看出來。

如今驚呼,迅速摸索過去,終於摸到了他腰間一節硬邦邦的斷箭,臉色就變了。

“大八哥大八哥!”他使勁的拍了拍天鷹的頸羽,“你找個地方停下來,我要給阿雲包紮,他流了好多血!”天鷹竭力的朝東南方向飛去,卻高聲,“現在不行,天還沒亮起來,我怕有埋伏!你先暫時幫他止住血!”

它說著,陡然折起,朝天穹深處蔓延開去。

如今無奈,封了厲雲腰上的幾個穴道,然後伸出手來,輕柔的按在了他的傷口上。

這黎明之前最深沉的黑暗,終於慢慢過去了。天角出現了一抹微弱的光。

天鷹陡然震起翅膀,朝著朝陽升起的方向滑翔而去。

(本章完)